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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王兰英传》目录

王蘭英傳


作者:薛明

 


         凡是知道锡剧的人,都知道有个戏叫《双推磨》,都知道扮演戏中女主角苏小娥的王兰英。

王兰英是锡剧表演艺术家。我进小学大门开始识字,便看王兰英的戏。看戏是我学知识的一个重要途径。离开大学到剧团当编剧,我团团长、前辈艺人张秀英带我到王兰英家作客,第一次在台下看到了这位平易近人、慷慨大方的名演员。因为我是她可以称为半个老师的张秀英带去的,又为锡剧编剧中多了一个大学生而高兴,对我这个晚辈非常看重。

后来我参加社教。1965年夏天,我调到苏州地委太仓社教总团任宣传队队长,王兰英随江苏省锡剧团部分同仁组成昆山社教总团宣传队,一同在苏州市通和坊集训。我与她第二次见面,她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。此时她穿着更加朴素,改名王琪,完全像个女干部。这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改换名字,拿当时的语言说,这是为了革命的需要。

从此我们开始交往。她将我当作信得过的晚辈,海阔天空地谈许多锡剧界的趣闻逸事,说她的学艺唱戏,称赞一些帮助她成长的前辈艺人,唯独不说人家的短处。如果谁说了某人的短处,她就会说“不是这样的”、“你们不要瞎传”。

我与王兰英老师的交往已近40年,看她戏的历史则更长。但是,认识她表演艺术的价值,认识她在全国表演艺术家中的突出地位,却是最近几年的事。

1987年秋,我为修改一个电影本子征集意见。我在著名作家、剧作家郑拾风老师的引导下,去请教戏剧大师黄佐临先生。黄老当时在无锡太湖华东干部疗养院疗养。

见面问好后,黄老便说:“我还欠你们锡剧一笔帐。我计划将锡剧《打面缸》搬上银幕,一直没有如愿。”我知道黄老是我国第一部戏曲艺术片《双推磨》的电影导演,而且拍了写实和写意两种拷贝,是王兰英主演。《打面缸》也是王兰英主演的戏。黄老对王兰英评价很高。

那段时间,还是为了我手头的那个剧本的拍摄工作,我与北影著名导演陈怀皑接触很频繁,交谈的机会也很多。他告诉我:“黄佐临先生在重庆当教授的时候,我还只是他的助教。黄佐临是我的老师。”据我所知,视黄佐临为老师的,都是中国第一流的影剧表、导演艺术家。黄老为一个戏曲演员拍了一部电影、后来还念念不忘将她主演的另一个戏搬上银幕的,在全国戏曲界,王兰英是唯一的一位。

于是,我非常自豪,也非常惭愧。锡剧界出了这样的表演艺术家,而且她与我来往已久,我却等闲视之。不久,王兰英老师约我写她的传记,作为晚辈,当然义不容辞。但是,由于别的任务,动笔又晚了几年。

这几年没有浪费。我在工作之余尽力研究王兰英的表演艺术:反复地听她的录音、看她的录象、钻研她演过的剧本,反复地请教她本人和她众多的合作伙伴,走访她的故乡和亲友,读了数十本古今中外的名人传记,指望出一本写人载艺的《王兰英传》。

据我所知,推崇王兰英表演艺术的,有研究戏剧的专家,也有广大观众。

许多研究中外戏剧的学院派教授,将王兰英的表演艺术作为戏曲表演的范例向学表、导演的学生认真介绍。说:“王兰英的台步踏出了人物的心理节奏,脚底里也有戏。她的动静处理得当,首先是她理解人物准确,然后用她扎实的基本功将她理解的东西充分体现出来,有时静如春山,有时动如飞箭。”有的还说:“她既继承传统,又吸收芭蕾,一招一式俱有雕塑之美。”

著名剧作家马少波老师写诗赞美过王兰英:“莺莺常系玉蜻蜓,红种白鬓革命情。磨转乾坤推日月,京华犹自说兰英。”诗中提到她扮演的莺莺、申大娘、张素贞、双枪老太婆和苏小娥,肯定她在发展戏曲事业中的积极作用。其实,王兰英塑造的有个性、有特色的艺术形象,远远不止这些。如果将人物画成画像,可以排一条长长的画廊。

广大观众很难用学术语汇描摹王兰英表演艺术的精深,则称她为“江阴梅兰芳”、“江南梅兰芳”。

王兰英工闺阁旦、正旦,兼演青衣、老旦,还常常演女扮男装的戏。她表演细腻,扮相端庄俊雅,身材秀美;无论演小姐、村妇、天仙、女皇,都有不同凡响的大家风度;无论演主角、配角,她都一丝不苟地塑造人物形象,抓住特点,精心刻划,从不马虎。她艺高戏德好,常常补台让戏,与青年演员同台演戏。尤其可贵的是,作为华东会演的金牌得主,竟演了一大群光彩照人的配角角色,为剧团综合艺术的提高立下汗马功劳,为后人留下佳话。

王兰英嗓音甜糯,腔调婉转优美,声情并茂,小腔特别柔和漂亮。她唱不露齿,十分注意口形之美,吐字清晰准确。在锡剧旦角唱腔中,她作了数十年“钻进去、跳出来”地努力,早已自成一派,堪称承前启后。

王兰英在艺术上永不满足。不断求新、求精、求美。超越前人,也突破自己。从不断提高和完善中,求得精品,以褒旺盛的艺术生命力。

为她立传,愿为后人留一笔精神财富。

言归正传,还得从头说起。

第一编    村姑到演员

 

一、野姑娘

 

1926年农历12月初六,漫天的风雪刮遍江南大地。

这一天,武进县遥观乡湖头村一户姓王的农民家里,降生了一个女婴。母亲刚用旧棉袄将女婴包好,祖父就把她抛到自家磨房的狗窝里。这个女婴,便是后来红遍江南的锡剧表演艺术家王兰英。

兰英的祖父叫王焕荣,他是全家的至尊,他的决定便是圣旨。兰英在狗窝里喊哑了喉咙,母亲在床上哭断了肝肠。近在咫尺,可是谁也无法让他们母女团聚。祖母把一切看在眼里,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在灶前屋后乱转。突然,她鼓起勇气,推开磨房木门,将兰英从狗窝里抱出来。穿过狭长的天井,来到儿媳妇床前,哭着说:“丫头头上也有一爿天,让她活条命吧!”产妇惊呆了,两眼直瞪着婆婆,不敢伸手接孩子。祖母又说:“我拼着给你公公打一顿,救她一条小命,值得!”母亲这时候才醒悟过来,赶紧接过兰英,紧贴她的小脸,咬着嘴唇,泣不成声。兰英吮着妈妈的眼泪,第一次尝到的乳汁却是咸的。可是她满足了,静静地睡熟在慈母温暖的怀抱里。

小兰英终于死里逃生,苦涩的人生从此开始。在她成长的荆棘路上,这样的生死关口还有好几重,容笔者一一叙述。

不知什么原因,王焕荣没有为此打老婆,也没有再把兰英抛进狗窝。也许他感到自己重男轻女得过分了,也许他这血肉之躯本来就不想让亲孙女儿去死,谁说得清呢?不过,这一对祖孙矛盾日后还要发展,必须说清楚;要说清楚,就要讲一些题外的话。

王焕荣的父亲辈,一共兄弟三个:

老大,也就是王兰英的太公,一生都在湖头村种田,只生王焕荣一个儿子。

老二没有成家,曾是太平军一个小头目。他从小练得一身好功夫,精通十八般武艺。腿上绑了石沙袋,脚上穿了厚铅鞋,每天要在湖头村与常州白家桥之间跑个来回,路程36华里。后来身轻如燕,走路好像“水上飘”。他力大无比,一天从军营回家,路上有一个直径70厘米、重五百多斤的青石滚轴,据说他夹在胳肢窝里便搬回了家。(现在这滚轴还躺在湖头村的一面场上,不过大跃进的时候已将它的外围削掉了一大圈。)当年饥荒人吃人,也是这位二叔公背回二升米,救了全家的命。

老三虽成了家,没有后代。

所以,王焕荣不仅是父亲的独生子,还是三房合一子。三家合力给他培养,供他读书学医。他熟读四书五经,懂得三纲五常,堪称知书达理的真人君子。他自小聪敏过人,学针灸医术高明,哪里有人发痧,呕吐腹泻,一针下去,力见效应;二针下去,起死回生。那时的农村,缺医少药。对于这位妙手回春的王焕荣,前村后巷都像活菩萨一般地敬仰。加上他说话公道,讲义气,大家都尊称他为“王先生”。

“王先生”在外头是活菩萨;回到家里,妻儿老小见他好像老鼠遇上了猫。他是三房合一子,独养儿子身上常见的缺点,王焕荣都有:任性、骄娇、专横。他受封建伦理道德熏陶太深,特别重男轻女。在王兰英出生之前,已经有两个哥哥、两个姐姐。添了第三个“赔钱货”,他看完全没有必要。他又没有先见之明,谁知道她日后能赚大钱,对王家也作出了贡献呢?

“王先生”毕竟是“王先生”,他没有辜负父辈的期望,着实做了一番事业。

因三家家产并在一起,大型农具有几套,有一定数量的土地;王焕荣是有名的针灸医生,收入也很可观。在他手上,建起了一排五间有落地长窗的二层矮楼,旁边还有一间小磨坊。虽然现在看来并不起眼,但在当时是非常风光了。

王焕荣是三房合一子,他自己却养了三个儿子。大儿子叫王浩生,即是王兰英的父亲。

王浩生自小聪明能干,能力不在“王先生”之下。但他生活在“王先生”这棵大树的树荫底下,大小事体无权管理,才华无法施展,只能吃饭不管事。后来闲得无聊,每天上街碰碰小麻将。“王先生”本来就不喜欢大儿子,见他上街赌钱,更加讨厌他。王浩生只得离开湖头村,常年在外边一家旅店做茶房(旅店服务员)。

王浩生先娶宋氏,养了个儿子叫吉祥。宋氏去世,续娶赵根娣,又养了三子(祥林、三林、竹林)四女(翠英、杏英、兰英、荷英)。“王先生”不喜欢大儿子,连大媳妇也倒了霉。

赵根娣,王兰英的生母。小时候到宣家做养女,吃不饱,穿不暖。裹了小脚,白天要下田做活,晚上纺纱织布。稍不小心,就遭养父毒打。有一回,一个耳光,打得鼻子流血不止,终生鼻子不通,患了严重的鼻炎。嫁给王浩生作续弦之后,朝耕夜织,万事小心,还是受骂挨打。王焕荣以为:打儿子赌钱不学好,要怨大儿媳妇没有管教。杨树上得了气,就到桷树上消气。一次王浩生回家,把家里的米和赵根娣织的布拿出去还赌债。赵根娣心里也不是滋味,正在烧饭。王焕荣跑到灶间,拿起菜刀,对赵根娣额头砍了一刀。

在大家庭中,父母地位的低下往往决定儿女地位的低下。王兰英是女孩子,地位尤其低。譬如不能坐在门槛上,祭祖宗时不能碰着凳子。违背了规矩,一顿毒打躲也躲不掉。王兰英长到五、六岁,黄病生到五、六岁,一碰就倒,瘦得一阵风也能刮走。一头黄发,腰间还生一个疽。有一天,兰英躺在床上,已经昏死过去。正好王焕荣在打小儿子,用洋油箱掷他,“当咣”一声,竟将小兰英吓活过来。过几天,兰英能吃粥了。后村有人家办丧事,来请王焕荣全家吃“硬饭”(办丧事时请乡邻亲友吃饭,叫硬饭)。王焕荣看兰英不死不活的样子,想:死马当作活马医吧!就把兰英抱出来,先将她一头黄发统统剃光;用一把很长的快刀,放在火上烧烧,叫人把兰英手脚抱住,把她腰间的疽划开,排光脓血。“王先生”妙手回春的医术,在他孙女身上应验了,变成兰英童年生活的转机。她将从病孩子变成一个野姑娘。

父母在家中地位的低下,母亲的苦难,萌发小兰英的强烈的愿望:“让我学会种田吧,我想吃饱肚子。”她病得太久,静得太久,老天欠她太多。一旦恢复健康,她想动,想奔,想跳,想冲出大门到田野里去。

田野里,有很多好吃的东西。

拔茅针,采桑椹,挖芦根,只要弯一弯腰,踮一踮脚,伸一伸手,甜津津的小食就能放进嘴里。田岸边,荒土夅上,有的是枸杞子、野葡萄、酸果子,只要用心找一找。荠菜、马兰、金花菜,拎个竹篮,带把斜凿,一筒烟功夫,就挑一大堆。如果挑野菜的小伙伴多,便要费心思了:野菜集中的地方,先用竹篮罩起来,挑完散布的,再挑集中的,自己篮里的野菜保证比谁都多。

人渐渐长高了,鬼点子也多起来。偷了蚕豆,用两片瓦一併,拉把茅草,躲在麦埨中间烤着吃。豌豆、荞荞、毛豆、玉米,都能烤。俗话说“水火不容情”,烤字旁边有个火字,大人最怕。爷爷很凶,村上人看见兰英烤东西吃,只告诉她母亲。母亲就关起房门悄悄训兰英。说“下次不敢了”,可下次她又干了。只是转移到更难发现的地方去。

人渐渐长高了,吃的经验也丰富了。家桑椹,紫色的都甜,但是很腻;野桑椹,又酸又甜,更加可口。野桑树一般都长得比家桑树高。再高的树,兰英也敢爬。白葡枣树、野白果树、香椿、皂荚……有什么树,爬什么树。她爬得再高,村里人也不担心。大家都说兰英是个野姑娘。

爬树不光为吃,还能看风光。居高临下,看由黑变绿、由绿变黄的田野,看金黄的菜花、银白的萝卜花。向南一二里,小河塘金波粼粼,向北十华里,戚墅堰火车隆隆。她的心随着白云飘向远方。想:外边的世界是怎样的呢?

外边的世界与她无关,家里倒需要她这个劳力。先是割草喂羊、喂兔子。她还小,正是贪玩的年龄。手提大大的草篮,注意力不光在草上。两窝蚂蚁在搬家,她有兴趣观察:哪一窝搬到哪里去?搬了些什么?可以一二个时辰不挪动身子。从泥里扒出些蚯蚓可以钓鱼;捉一串蚱蜢能钓田鸡;草窝里,麦埨中可以找到鸟蛋;与小伙伴捉迷藏,玩老鹰抓小鸡……做各种与割草无关的事,都要时间。父亲外出做茶房,口吃的二叔是仅次于祖父的当家人。二叔非常勤劳,他最恨懒汉。看天要夜了,兰英赶紧割草。有时草割少了,只能弄弄松,貌似一篮,其实只有半篮。趁二叔正在忙碌,赶紧把草倒进羊圈,只能亏待了羊小姐。鬼把戏也有“穿崩”的时候,免不了要挨骂。好在二叔口吃,越激动越难出声。在骂人的话没有出口之前,兰英完全来得及溜走。

后来,后来要干的农活实在太多。凡是田里场头要干的活,兰英没有一件不会,没有一件不精。(需要拼力气的,她当然比不上大人。)她甚至还会稳稳地摇船、灵巧地扭绷。王兰英四十岁进五七干校,许多农活做得比男劳力还好。可见她幼年农业劳动的基本功打得有多扎实!

所以,贪玩顽皮,不是王兰英童年的主要特征。更重要的,她在刻苦学习,跟着大人早起晚睡地劳作,她是被农活的重担压大的。

在所有农活中,兰英最喜欢拾稻穗和放牛。拾了稻穗,交给母亲,可以不通过祖父去换山芋吃,去换花生吃。在兰英心目中,再没有比山芋、花生更好吃的东西了。稻穗头是从收过稻的田里拾来的,是唯一属于她的东西。换来的山芋、花生,烧熟了分给全家每一个人,是她最高兴的时候。数十年来,她习惯将自己的劳动所得与娘家人共同分享,大约就从那时候开始的。

最喜欢放牛,是因为牛使她四肢解放,自由自在。骑在牛背上,漫游田埂、草场,谁也管不着她。人少的时候,她还可以放开嗓子歌唱。“春调”、“哭七七”、“江南山歌”……爱唱什么就唱什么。她清脆嘹亮的歌喉,就是在大自然的旷野里练出来的。这时期听她唱得最多的是自家的牛;靠牛,她才有唱的机会,唱的自由。牛是她通向艺术道路的第一座桥梁。

兰英上牛背还有特别的技巧。牵住绳,一脚踩在牛前腿突出的骨头上,轻轻一跳,就稳稳地坐上牛背。村里人看她那股蛮劲,所以又叫她小蛮子。

王兰英的“野”与“蛮”,和王焕荣一切都要规范的家教是背道而驰的。祖孙的矛盾还将发展。虽然兰英从没有见过二叔公,但太平军那种叛逆精神却已在她心灵中滋生了。

王焕荣最不喜欢王浩生这个大儿子,但他培养的重点又不能不选择长房。因为二房那个口吃的叔叔生了三个女孩子;三房没有生养,领了一个女孩。王焕荣满腹文才,家里藏书很多,长子王浩生和长孙王吉祥(王兰英的异母长兄),都扎扎实实地读了些书。后来大儿子失宠了,就把满怀的希望寄托在长孙王吉祥身上。

王吉祥长到十七八岁,在祖父的帮助下办了一所私塾。学生一二十个。课堂就在自家有落地长窗的中间一室。兰英与姐姐杏英同去听课。虽然同父异母,毕竟是自家的妹妹。吉祥的教育重点是交过学费的其他学生。一天教“百家姓”,其他学生没有背熟,兰英却记住了。“赵钱孙李,周吴陈王,……”一口气背了一大串。吉祥问她从哪一个字起读,兰英不知道。原来她听课只凭耳朵,不用眼睛。吉祥说妹妹“念书唱山歌”,要用戒尺打她的手心。兰英想:你又没有正正经经教我一回。自己听会了、背会了,还要打我;别的学生连念都不会念呢!兰英心里不服,就奔出课堂。母亲见吉祥追打兰英,也追出去。一个是丈夫前妻的儿子,一个是亲生女儿,当然不能袒护兰英。一个是先生,一个是学生,先生打学生天经地义。加上丈夫不常在家,三天两头要遭公公打骂,女儿不循规蹈矩地读书,认定她不学好。烦恼再加烦恼,就帮着吉祥追打兰英。

兰英被大哥追打,已经怨气冲天。母亲不分青红皂白地大凑热闹,更使兰英怒恨烧心。两个追打一个,越打越来劲。兰英被母亲赶得无处可逃,忍无可忍,回头就拉住母亲的手咬了一口。

于是,兰英身上“野”与“蛮”的色彩,又加深了一层。

后来,日本人的大炮飞机轰炸了江南城乡。城里镇上的人逃到乡下来。说:“逃难了,日本人要打过来。”城里人逃到乡下,还有人逃到内地去。“内地”在哪里?王兰英是不知道的。既然别人把乡下当作躲避的地方,自然觉得比别处安全。爷爷都不作“逃难”的准备,家里大大小小谁也没有想到要逃。

湖头村并不安全,飞机照样来扫射、轰炸。王浩生在外做茶房,断了音信。赵根娣只能自己拉扯着一家大小,到离家二里的湖塘边挖了一个洞。上边放些破棉絮、烂稻草,权作防空洞。其实一点也不“防空”,炸弹下来,照样血肉横飞。既然自以为“防空”,也就防空了。那时候的中国人,据说都有“自我安慰”的本领。消息传来,王浩生被日本人拉去做苦力了,一家老小为他愁了一年。

1938年冬天,王浩生逃回到湖头村。说了许多做苦力的艰难。又说,戚墅堰车站布满了日本兵,修起许多“乌龟壳”,动不动机关枪就向外扫射。村里人不敢上街,也不敢出村。

国难当头,王焕荣再也负担不起一大家子的开销,只能为三房儿子分家。每房分到二、三亩地。

二房手脚勤快,三房人口少,困难不怎么突出。最困难的就是大房。

王浩生的大女儿翠英早已亡故。大儿子吉祥、二儿子祥林先后都成了亲。大房的人员除了王浩生、赵根娣夫妇,还有四个儿子、三个女儿、二个媳妇,一共十一口。靠二、三亩地,实在难求温饱。

冬天一过,米囤里分到的米已见了底,只能吃消糊粥。一小碗饭,或几把米,放一些粉一搅,烧成一大锅。一天三餐,顿顿汤饱。一二次小便,肚子又饿了;也许根本就没有吃饱。一大家人,有力气的倒不少,兵荒马乱的,到哪里去赚活命的钱呢?

王浩生万般无奈,走投无路,与赵根娣商量,把兰英送给赵根娣的姐姐作养女。赵根娣的姐姐,也是王兰英的阿姨,嫁给常州东门一家撑船的作填房。她过门后没有生养,只有丈夫的前妻为她留下一个儿子。

吃过夜饭,王浩生拉着五岁的女儿荷英走开了。赵根娣把兰英叫到房里。一盏油灯,只有一根灯草,豆一般大的灯火,散发着说不尽的凄凉。

赵根娣说:“姨娘没有生养,想你去做女儿。”

兰英心头一惊,背对母亲坐在床前的踏板上,没有说话。

赵根娣又说:“你到阿姨家,肚子是能吃饱的。家里少你一张吃口,大家可以少饿几天肚子。”兰英还是没有说话。

兰英感到奇怪,在这个家里长了十二年,从没有像现在感到它的好处。日本人打过来之后,爷爷再没有打骂过人。虽然听着枪炮声,一家人团团圆圆的。如果可以不走,她宁愿饿肚子。她回头看看母亲额头的伤痕,心里一阵酸痛。又想:娘啊,如果能让你不再受苦,我愿意离开这个家。

主意打定了,兰英从踏板上站起来。问母亲:“什么时候走?”

母亲说:“明天,你爹送你去。“

这样,她就从湖头村来到常州东门的一条运输船上。

阿姨家的船,在无锡北塘江尖渚与常州东门之间来回运货,早出晚归。摇船、纽绷、淘米、烧饭、洗衣服,兰英拼命地做。一心想为母亲争气,决不让势利的姨夫、奸诈的伙计小看她。这样过了一些日子。

阿姨剪了一段洋布,要送给兰英。兰英感到奇怪,没有收。

过后,听姨夫与阿姨在船舱里交谈。姨夫问阿姨洋布剪了没有?准备把兰英配给他前妻所养的儿子。阿姨一一回答,事事应允。当天船泊到常州东门,兰英借口上岸,赤了脚走了十八里路,一口气奔回湖头村。

回家时,母亲在场头甩稻。见了兰英,赶紧拉她回屋,细问详情。兰英哭着一一细说,说完,母亲仍要兰英回阿姨家。

兰英一跺脚,说:“我死也不去了!”

赵根娣对这个犟女儿,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。

兰英逃回湖头村,正好稻上场。霜降之后,来了一个救星。

同村大阿金的娘,一直在上海帮人,过了霜降回湖头村探亲。见兰英手脚勤快,长得一表人材,答应荐她到上海帮人。姨夫家还不时来人纠缠,家里又吃不饱肚子,有人为她找了条摆脱纠缠、自食其力的路,好像遇到了观世音菩萨的搭救。兰英拜大阿金的娘为寄娘。兰英一人外出,父亲不放心,父女一同随大阿金娘到了上海。

寄娘住在上海一条里弄的一个亭子间里,窗外有一幅双妹牌花露水的广告,弄堂口有一个烘山芋摊头。

兰英到上海第一天,就迷路了。

弄堂口来了唱数来宝的艺人,他们的说唱,吸引了兰英。在湖头村,每逢春节,讨糕团的唱春人挨家挨户地唱,兰英跟着一遍一遍地听。唱一路,她就跟一路。《春调》等江南民歌,她就是这样听会的。唱数来宝可不是挨家挨户地唱,而是这里唱完,窜过几条马路再唱,然后再窜马路。王兰英也一路盯着听,几处一转移,她就迷路了。到哪里去找寄娘的住处呢?她急哭了,被巡捕房收留了去。

问她住哪里?她只知道双妹牌花露水的广告,烘山芋的摊头。有这种特征的,上海不知有多少。过了很久,她也哭了很久,父亲找到巡捕房来了。父亲想领走兰英,巡捕向他要钱。说他为他找到女儿,他们也要吃饭。父亲又返回寄娘家,向她借了一元银元。巡捕要二元,父亲说只有一元,还是借的。石子里逼不出油来,只能放他们父女。

王兰英没有赚到钱,先就付出一元。父亲回湖头村,临走对她说,好好做,已经欠了债了。

寄娘荐兰英帮的人家,是一爿染坊。宁波人,儿子是银行的职员,染坊由老太太当家。老太太很慈善,喜欢吃糟鱼。每次炖鱼,总要夹些给兰英吃。

染坊染了布,有时差兰英送布。有次兰英去送布,拿到十个铜板脚钱,回来交给老太太。老太太对兰英笑笑,说:“你留着吧!”兰英第一次赚到了钱,开始一个铜板、一个铜板地积起来。

在上海做了半年,除了吃用开销,积了三元钱。还寄娘一元,还剩二元。这时家里出了件事,使兰英不能再在上海做下去。

兰英跟了寄娘到上海之后,势利的姨夫派人去湖头村要人。父母商量,只得将六岁的小女儿荷英,送进阿姨家,替代兰英。生离死别,比兰英离家时凄惨十倍。荷英人小,难免贪玩。她又比不得兰英,粗细生活都会做。除了添张吃口,还多了麻烦。姨夫姨母都不喜欢她;伙计看主子脸色办事,也都暗暗欺她。寒冬腊月,船泊码头。荷英上跳板想上岸玩。“扑咚”一声,跌在河里。伙计不去救她,反用拖布长柄将她往河里戳。荷英小小年纪,就此吓出了精神病。

阿姨吧荷英送回湖头村,只说她自己不小心,跌下河,吓出毛病。天天喊着要回老家,做阿姨的只能成全她。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。忠厚的赵根娣嘴唇动了半天,紧抱女儿,瞪着姐姐,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。倒是威严的爷爷响亮地拍了一记台子,把阿姨赶出了大门。

从此荷英再不喊饥喊渴,给她什么吃什么。唯一的要求是靠在母亲怀里。凭她六年苦难生活的经验知道:因为她嘴巴要吃,才把她抛到那条阴森森的船上去;她不能再吃了,再吃就没有姆妈了;她宁可要姆妈,不要吃!

从此荷英见不得船,一见船就拼命哭喊:“不去!不去!!”农家靠船罱泥、运输,到哪里去寻没有船的地方呢?没有多久,荷英就吓死了。她想:不喊饥渴,船还要出现在她面前,她对这个世界太失望了。

知道荷英去世,兰英躲在被窝里整整哭了一个晚上。这个小妹妹是她最喜欢的。而且她是替自己去死的。她手里还积着两块钱,应该花几个铜板买几样荷英喜欢吃的东西,回去到她坟上祭奠一番。打定了主意,九条牛也拉不转王兰英。给好心的东家老太说了情由;向寄娘道了别,挽了个小包裹离开了上海。

1940年春天,她又回到老家湖头村。

朝思暮想的老家啊!等待她的是好事,还是厄运?

第二编   表演艺术家

 

 一、角色:苏小娥

 

《双推磨》是锡剧的代表作之一,也是著名演员王兰英的代表作。1953年秋冬,经周恩来总理亲自审定,拍了戏曲艺术片。(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,艺术大师黄佐临导演)王兰英演《双推磨》演了四十年,常演常新,不断完善。本文专谈王兰英在《双推磨》中扮演苏小娥的表演。

《双推磨》的故事是这样的:腊月某天深夜,长工何宜度被财主赖掉工钱,两手空空,怒气冲冲,回家路上把寡妇苏小娥的水担撞翻。小娥听了宜度遭遇,由恼怒转为同情,借钱给宜度,让他与他娘暂免饥饿。宜度见小娥独自承担磨豆腐的繁重劳动,主动相助,双双推磨。劳动中两人由同情至爱慕,冲破了种种束缚相约结为夫妇。

这是一个描写爱情的“折子戏”。台上只有两个人物,一桌两椅,没有环境的点缀,这给演员运用戏曲传统表演,提供了广阔天地,也增加了表演的难度。

王兰英在导演指导下,将苏小娥的表演分成六个层次:出场、路遇、同情、爱慕、定情(三留)、送行。其中有三次出场,每次带出一件道具。

何宜度自报家门,唱八句,过场。接着,苏小娥唱完一句根据苏剧改编的“太平调”,便手拿小油灯第一次出场。

王兰英设想:苏小娥是寡妇,为了生计,忙里忙外,太累了,睡过了头。一更鼓使她突然惊醒,必须抓紧时间挑水,推磨,做豆腐。所以她对第一次出场作这样的处理:

手拿油灯快步飞上,到九龙口,简陋小屋的门缝里吹进凉风,苏小娥一阵寒噤。由风而寒,由寒而退,退二步半;因是微寒,退得太多就过了。她赶紧用手为油灯挡风,眼寻破门的缝隙,小锣声中亮相。

“快步飞上”既表演人物的心理节奏,也表现演员的圆场基础,要快要漂亮。“寒噤”,一是表现故事发生的时间:冬天;二是点出破门,说明苏小娥家贫寒;三是表现寡妇之寒。这是第一次与观众见面,亮相既要表达剧本固有的充实内容,又要注意形体的美感。不能愁眉苦脸。

接着,是交代人物身世的过场戏。王兰英认为:演员在台上,无时无刻不在表演人物,过场戏也要演出戏来。“房内走出我苏小娥”,转身快步将油灯放到桌子上。苏小娥是寡妇,在转身背对观众的时候,要设法让观众看清她发髻上的一朵白花。王兰英想:此时她手捧油灯,如果腾出一只手作个摸白花的动作来交代,就一般化了,而且是两股劲。通过琢磨,她在转身的当口设计了一个背对观众的雕塑动作,有个小小的停顿。一方面,优美的雕塑表现江南农妇的婀娜多姿;另一方面,突出了发髻后旁的白花,点明她是寡妇。一举两得。

“婚后二年丈夫死,我一人过了三年多。”是苏小娥自言自语,她以青衣沉重的步子绕一个小圈,表现寡妇在寻寻觅觅,孤孤单单地回忆。踏上一步,唱“三亩租田不够吃,空闲辰光磨豆腐”。用手指点磨豆腐的地方,介绍环境,“清早忙到深半夜”,唱的力度加大,后仰,指桌上的灯火,又一次形成背对观众的雕塑。“从来无人肯帮我”,台词为何宜度后来相助苏小娥推磨作反铺垫。同时,苏小娥的孤立无援,用冷冷清清的背影来表演,真是别出心裁。“到了年底分外忙,挑水推磨我一人苦。”点明水桶和磨的固定位置,交代具体的环境。突然,她从沉思中惊醒,节奏加快,速取扁担、水桶。

舞台上没有磨、扁担、水桶、门,王兰英要通过戏曲表演,给观众感觉到这些东西实实在在地存在。这就是“虚拟”不虚。她把挂在墙上两头有绳钩的扁担取下,横过来,向两边一勒,表示扁担握在手中。放上肩头,蹲下,两头勾住水桶。唱“肩挑水担上河滩”,快步到想象中的门边,身体后仰,麻利地勾出门闩,开门。右脚跨出门槛,向左一转身;左脚套脚,缩出门槛,顺便用脚尖把左脚一边的门带一带。一手拉住水桶绳,一手把两扇门分别拉上。穷人家里无值钱的东西可偷,又不出远门,所以不用上锁。刚出门,一阵卷着冰雪的大风迎面扑来。后退几步,一扭头,一个雕塑动作,很稳。一阵更强烈的风雪,又后退几步。风势很猛,水桶都吹飘了,紧紧拉住绳桶,一扬头,又是一个雕塑动作,这是王兰英反复琢磨、精心设计的。它不仅表现大自然风雪中苏小娥的坚强,还暗示她将勇敢地迎接生活里的风风雨雨,演好这两个动作很重要。但不能硬,要刚中有柔。接唱“哪怕是一夜不睏我也要做。”

唱完准备走的时候,王兰英设计了原地二步浪步,表示苏小娥脚上已沾上雪,把雪洒掉。但是,动作要注意美,不能处理成蹬脚,即使生活里必须“蹬”,苏小娥也不蹬。

又一阵风,把苏小娥从台右九龙口送向台左。猛转身,水担换肩,再从台左跑到台右。王兰英圆场功底很好,这条路苏小娥又走了五年,按理尽可显示她腿上的功夫:快。但王兰英认为:虽是熟路,一场大雪已把路掩盖了,路又滑,必须步步留神。同样是快圆场,室内的快与室外雪地里的快是不一样的。她从生活体验出发,用心掌握表演分寸,精确地体现同中之异。

河滩快到了,飞快地二次小绕步,不仅加快了节奏,也表演了生活内容:冰雪天,河滩石阶上滑,选择一条好走的路。下河滩,步步踏稳,表现苏小娥的稳重。踏步有软硬劲,用力全在脚趾上。下石阶二步半,一滑,左脚向外一挺,稳住。下河滩水桶是轻的,担基本是平的。

河里冰已结得很厚,用扁担凿冰,干脆,有力。两下将冰敲开一大块,用扁担把冰拨开。换一个地方,动作重复一遍。拎水,苏小娥是一桶一桶地拎,先捞一捞,将桶往下一揿,拎得太满,倒掉一些,拎上摆平。然后,再拎另外一桶。拎水与滑,与何宜度的动作铺垫。王兰英认为:演员在台上,不能光想别人为自己铺垫,自己也要为他人铺垫,这就是表演的“互补”。

挑了水,上河滩,水桶前翘后沉。翘得多高,沉得多低,都要按生活真实安排适当;又要追求艺术真实,提炼最优美的形体动作。

唱“挑起水担回家去”,调性变了,由“簧调”系统转成“大陆调”,这是锡剧两大系列唱腔的变换。这相当于京剧的“二黄”转为“西皮”。作曲程茹辛、郑桦仔细研究剧本,这里调性的变换,是为了表现内容层次的递进。接着何宜度匆匆上,唱“海水难浇我心头火”,撞翻苏小娥水担,剧本进入新的段落。苏小娥的表演进入第二层次:路遇。

在封建社会,寡妇常受人欺侮,要保护自己,不能不处处留神。一担水好容易从冰河里挑起,半路就让人撞翻。苏小娥以为是对方捉弄自己。所以,比较凶地说:“你这个人怎么走路的?”小娥不是泼妇,表现她的凶,需要掌握分寸;然而凶的特点,又不能忽略,这毕竟是苏小娥性格特点的一个组成部分。哪怕是非主流的,也应清晰地表演出来,时机不多,必须抓住。果然,何宜度一说“对不起”苏小娥的“凶”就消失了。她想:以前有意欺侮她的,从不向她道歉。一下子她就另眼看待对方,说“对不起?水都被你撞翻了。”她的火气退掉了。何宜度说:“真拿我气昏了!”她的火气上升,凶的特点再次闪现。

剧作者安排男女主人公路遇撞翻水担,产生纠葛,起了“不打不相识”的作用。王兰英抓住“生气-消气-再生气”的变化,起伏有致地刻画了苏小娥性格中非主流的一个特点,表现层次很快过渡到第三个段落:同情。

作为爱情故事,同情只是爱慕的前奏。表演好同情,爱慕才有基础。同情与爱慕之间,王兰英认为是逐渐过渡的。

同情,又分两方面:一,苏小娥对何宜度的同情;二,何宜度对苏小娥的同情。苏小娥与何宜度同种张家的田,同受张家的剥削与欺侮,是同情的基础。剧作者安排四段唱词,男女对唱,各两段。第一组对唱,落句是苏小娥问:“不知你家中还有人几个?”何宜度答:“我的家中只有娘一个,吃用全靠我何宜度。”这一问一答非常重要。王兰英听得非常认真。一是把何宜度名字牢牢记住,二是知道对方还有老娘,同情心油然而生。想到借钱给对方,让他母子暂免饥寒。“只有娘”三个字,苏小娥也应该听得十分清楚。如果没听清,该剧就只可能成为“助人为乐”的戏了。王兰英认为:“说清楚” 自己的台词,“听清楚”对方的台词,由听触发自己演,是非常重要的。《双推磨》她演了几千遍,每次演,都像演新戏那样投入:熟悉的动作、台词,都要通过同台角色动作的刺激,变成人物此时此地真情实感的抒发。常有新的感受,新的表演,好的就保留下来。数千次如一,这是一般演员不容易做到的。

王兰英通过声情并茂的唱,精心刻画苏小娥的善良、热情。落句引出她同情何宜度的主要动作,借钱给他。她说:“这位叔叔,你在这里等一等,我还要来挑一担水,马上把钱带来给你。”

水是被何宜度撞翻的,作为男子汉,相帮挑水就很自然。何宜度来取水担,苏小娥往旁边一躲,表示她不轻浮,很稳重。何宜度下河滩,也是一滑;苏小娥一惊,恨不得伸手拉住他。她站在岸上,看宜度拎水:扁担不卸肩,一只桶下河,拎起,另一只桶下河,拎起,非常便当。觉得他比自己挑得好,很钦佩他。第二次她从岸上向下看,后跟微微踮起,看何宜度轻快地挑水上岸,接着小娥陷入沉思。宜度一声“走吧!”把小娥从沉思中唤醒。王兰英设计两个动作看何宜度劳动,接着深深地沉思,都是为了表演苏小娥对何宜度第一次产生的好感,羡慕。羡慕是爱慕的铺垫,也是从同情到爱慕的过渡。

苏小娥从沉思中惊醒,欲接何宜度肩上的水担,宜度摇摇手。小娥想:反正你要到我家取钱,让你挑去吧。她在前边引路。丈夫死后,第一次有人帮助她,心里热呼呼的。王兰英吸收小旦台步中活跃潇洒的东西,保持正旦有的稳健。一路走,一路回想何宜度挑水上岸的情景,对他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层,苏小娥领何宜度进门,她双手推门,进门,变式,身靠上场角一边的门,手放在腰部,将门拦直,迎宜度挑水进门。小娥唱:“放下水担坐一坐”,指水缸位置,告诉宜度倒水的地方,继续用表演交代环境,苏小娥进场取钱。

宜度细看苏小娥家环境,觉得她家缺少人手。她为他取钱耽误了挑水,所以应该为她再挑一担水。剧情由苏小娥同情何宜度,延伸到何宜度同情苏小娥。同时也产生好感。

苏小娥第二次出场,带出第二次出场,带出第二件道具是五十个小钱。王兰英采用快步上场。因为时间已过半夜,何宜度急需赶回家去,不能耽误他;又因他是单身男子,留他在家不妥当,应该让他早早离去。第二次亮相,心里在想:咦?人到哪里去了?一看,水担没有了。她猜想“莫非他又去为我把水挑?”看来是的。结论:“这位叔叔真厚道”。第二次对他产生好感。同情向爱慕过渡,已上了第二层台阶。

时间是金贵的,苏小娥开始磨黄豆。王兰英设想:磨盘的柄上有一条小麻绳,她先用手指勾出麻绳,然后爽脆地拉出磨盘的木柄。开始推磨,心里同时在沉思。内心节奏,推磨的动作节奏,过门的音乐节奏,三位一体,合起拍来,和谐产生美感。王兰英推磨,戏集中在两肩;背对观众的时候,戏在背上。心里虽在沉思,何宜度挑水进门,不能挡他的路,调度上要配合他。她既是角色,又是演员,具有双重身份。

何宜度挑水进门,见推磨情景,深表同情,问:“你为啥一人推磨独自拗?”一言提醒,小娥十分心酸。看他老实,又同情他,所以将从不向人诉说的遭遇告诉宜度:“不瞒你把真情说,家中只有我苏小娥。公公婆婆早去世,丈夫死了三年多,三亩租田一人种,吃用不够才磨豆腐。”王兰英唱得声泪俱下。但她认为:苏小娥有寡妇的自卑,受苦自认命不好,落泪不肯让人看到。表演时,把头偏过去,不能正面对何宜度。侧面对宜度,却正面对观众。戏时演给观众看的,王兰英要千方百计地让观众看到苏小娥的内心活动,而且为此找到充足理由。

一番话刺激了何宜度,感到借寡妇的钱太不应该。苏小娥给他钱时,他又不要了。苏小娥要他把钱借回去养娘,他才收。想把钱藏好,见小娥一人推磨,决定助她磨黄豆,又把钱放回桌子上。

看他真诚相助,苏小娥接受了。两人合作牵,更快。男人死了三年,牵磨的磨夯一直挂在墙上。何宜度将磨夯脱下来,又揩灰,又掸蜘蛛网,充满生活情趣。热烈、开朗的锡剧“老簧调”旋律,把男女主人公带进欢跃的劳动场面,王兰英演的苏小娥,表演进入第四个层次:爱慕。

何宜度暂时忘掉受财主剥削的恼怒;苏小娥想到与丈夫一起劳动的欢乐。这一段边唱边舞,几乎把做豆腐的劳动过程艺术地表演了一遍:磨、滤、烧、做。这些充满生活情趣的舞蹈,没有基本功,表演不起来;有了基本功,没有生活积累,也无法表演。王兰英根据表演的需要,大量选用戏曲程式;又从生活里撷取舞蹈语汇,反复凿磨,加以美化;再从民间舞蹈和芭蕾中吸取养分,精心改造,为人物服务。通过推磨、滤浆、烧浆、做豆腐等表演劳动场面的舞蹈,突出了苏小娥这个劳动妇女的勤劳、爽快、能干、果断等性格特征。如此优美、挺拔、丰富的直接反映劳动欢快的舞蹈,在戏曲舞台上是少见的。

四段“老簧调”男女对唱,各唱两段。“推呀拉呀转又转”,“推呀拉呀轻又轻”,磨儿越转越快,越转越轻。他们相互同情、帮助,从而产生好感,越来越觉得合作有好处,合作有必要,他们越牵越有力。苏小娥非常清楚,用力太猛不好,所以用右手作了两次阻拦的动作。何宜度没有理会苏小娥的手势,浑身是劲,牵得磨夯都脱下来了。何宜度往前一冲,几乎跌倒。苏小娥急欲去扶,吓出了一身冷汗。富有情趣的场面,将两人的爱慕之情,引入佳境。

四大段“紫竹调”,优美抒情,(据说这是周恩来总理非常喜欢听的调子)分别表现牵磨、扯浆、烧浆、点花、浇豆腐等劳动场面,处处都是相互赞美,落点均在男女之情上。说穿了,是男女主人公悄悄透露爱慕之心。

王兰英认为:苏小娥已结过婚,爱慕何宜度是主动的;但她怕羞,透露心声总是旁敲侧击。第一段唱“不知哪家姑娘福气好,跟你做嫂嫂”。第二段唱“我若有妹妹给你做家小(老婆),穷苦不懊恼”。第三段更直接:“说啥手段巧,独木难成桥。”第四段干脆说:“你帮我,我帮你,真呀真正好!”一段比一段说得明白。何宜度心里清楚,对苏小娥也赞不绝口。但他顾虑更多,因而爱慕之情藏得很深。

这里还要说说王兰英的台步。她在雪地里,台步能表现人物的谨慎;在劳动场面的舞蹈中,台步又踏出了欢快。她的台步好像是另一种语言,另一种音乐,也表达了某种情感。这就是有些人赞美王兰英的:“她的台步是第三种语言”,“她的脚底里也有戏”。在爱慕这个段落里,她的脚底表达了忙忙碌碌,也表达了欢欢喜喜,将表演推向第五个层次:定情。

全剧经过“动-静-动”的起伏,现在又基本静下来。

定情有个前奏,就是何宜度喝豆浆。它是爱慕的延伸,又是定情的起点。再一次具体地加深了两人的感情。宜度喝豆浆烫了嘴,王兰英扮演的苏小娥立即移开目光,微微一笑,免得宜度尴尬。宜度喝完豆浆,感谢小娥的深情。小娥唱了四句:“忙了半夜多辛苦,吃碗豆浆也该应,你我都是苦根生,受苦的人儿心连心。”在最后一句,做了双指相对、然后相并的动作,表示“我愿意嫁给你”的意思。这是苏小娥对何宜度第一次公开表白爱慕之情。她是大胆的,也是含蓄的。

何宜度听隐语句句都懂,苏小娥公开的表白使他更加激动。天公不作美,正好鸡鸣报晓。宜度不能不回去,引出三次“走”;小娥欲表心迹,相对三次“留”。“三留”是定情这一段中苏小娥的具体动作,王兰英演得更加深沉,潇洒。

一留。面对小娥正面表白,宜度一时难作回答。鸡叫二遍,宜度脱口而说“我要回去了”,把喝豆浆的碗递给小娥。小娥接过碗,想留住他。一时说不出理由,看见桌上的钱,指钱,宜度去拿。小娥抢先一步,把钱举在手里,两眼直视宜度,内心在说:“我要把你留住,留住你,你可明白?明白吗?”宜度心里明白,也爱小娥,四目相视,两个脑袋里同时一片空白。钱不能老举着,该放到宜度手里的时候,宜度的大脑却在开小差。苏小娥把钱一放手,出现宜度接不住、小娥再接钱的动作。

二留。苏小娥交了钱,背身手摸桌子思考,如何开口表白。宜度接到钱,注意力并不在钱上,把钱握住,一个停顿。他不能老是不走,捱到不能捱的时候,动脚开步;苏小娥飞快转身,喊住宜度,决心讲。宜度转身问:“还有啥?”小娥又失去了勇气,却找了个“我来替你开门”的借口。

苏小娥开门,卷来一阵风雪;她回头看宜度,只有单薄破衣。小娥立即关门,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口热气,说:“叔叔,你等一等。”第二次快步下场。

宜度知道小娥几次三番留他的意思。他不是无情无义,二是不想拖累小娥。他的真情不敢向小娥吐露,却通过唱向观众表白了。

苏小娥第三次出场,带出的道具是一件亡夫的衣衫。

这是全剧推向高潮的起点,出场的台步还是快。苏小娥急忙翻出亡夫的衣服,让心上人御寒;其次,她怕宜度等不及,悄悄走掉。乐队指挥蔡炳兴的点子,准确地敲出苏小娥的心理节奏,越敲越急,真有震撼人心的魔力。江苏省锡剧团的乐队,伴奏时高时低,时紧时慢,富有弹性,是个水平很高的整体。王兰英为苏小娥第三次出场,作如下设计:

小圆场出,退雀步,双手扬开男人衣衫,亮相。然后,快节奏的反复横步,走S形,把衣送向宜度。正想披衣,又感为难。因为这是亡夫的遗物,怕对方不接受。快速后退雀步,一个停顿;鼓起勇气再上。她想:也许他不会计较这些,赶紧让他御寒。节奏更快,音乐力度更大。走近宜度,闪电式将衣披上他身,迅速把手缩回,退立一旁,静候宜度“裁判”。

宜度衣衫披身,温暖在心,激动地回头说:“嫂嫂,你真好!”心上人接受了衣衫,给了她莫大的奖赏。小娥唱:“好一个忠厚老实的何宜度,人里挑人不一般。我若与他配成双,这真是人合心意马合鞍。”这段簧调,王兰英采用拉长、强调的办法,唱得回肠荡气,情真意切。宜度穿好衣裳,回头感激地看小娥;小娥看他穿了新衣,一表人才,越看越喜欢。乐队伴奏音乐紧催高潮,一对有情人四目相视。

三留。宜度被看得不好意思,无话找话说:“嫂嫂,我明早来送还你。”下意识开门要走,苏小娥紧接叫住宜度。宜度说:“还有啥事情?”这是他启发小娥明白。苏小娥不能不讲;再不讲,也许永世没有机会讲了。压抑的爱慕之情,化为严肃、炽热的语言喷发出来,逐渐形成感情的高潮。唱出:“你帮我来我帮你,一起种田磨豆腐,你也可以少受财主气,我也可以有帮助。”唱完,小娥两眼盯着宜度,内心在说:“我的心里话全说了,你决定吧!”

宜度同意与小娥成双,就怕闲言闲语连累她难做人。这就引出了苏小娥最重要的一段唱:

闲人独出一张嘴,

三年来闲气我受得多。

看热闹说我坏规矩,

梳妆打扮说我走邪路;

说什么,寡妇命乖克丈夫,

说什么,寡妇命薄该吃苦。

气得我,日里不出大门槛,

气得我,夜里哭湿被头窝。

到后来耳朵里听得老茧起,

我就只当风吹过。

我好像屋檐头上龙爪葱,

风吹雨淋霜打雪压受折磨。

哪怕是叶焦根烂我的心不死,

千层泥土要冲破!

著名剧作家俞介君写的这段词,集中体现了吴语地区弹簧剧种共同的语言特色:形象、生动、大量运用比兴。它淋漓尽致诉说寡妇苦难;呕心沥血地表达坚贞的爱情;表现了女主人公最主要的性格特征:执着地追求幸福,大胆地怀疑老天安排的命运。剧本为演员表演的成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

音乐分两段处理,都用簧调夹清板。王兰英根据体验到的人物心理节奏,快慢高低作了相应的处理,表现了时悲时愤,如泣如诉的情绪。音乐伴奏得非常好,与王兰英唱的高低起伏可以完全一致。尤其是主胡邓建栋,琵琶叶传卿,对王兰英的演唱艺术研究深透,连每个小滑音都托住了。

前一段,到“夜里哭湿被头窝”落调,王兰英把“被头窝”三字压得非常低,诉说悲怨,泣不成声。突然,一个强烈的过门,引出后一段的第一句:“到后来,我耳朵里听得老茧起”,声音高吭,速度加快,充满人物的反抗精神,与前一段的最后一句,形成强烈的对比。她右手握着的裙带猛然一甩,一个“坐得正站得正”的坚强女性,昂头挺立在舞台。后面三句,还是自由地倾诉胸中的愤懑,到“叶焦根烂我的心不死”运用了散板,犹如喜儿在唱“我要活!”“千层泥土要冲破”是向宜度立誓:舍得一身剐,我跟定你了。落调非常干脆。

宜度接受了她的爱,小娥加问一句:“难道你不怕人家闲话多?”何宜度不怕,说:“我额角头上有三昧火。”苏小娥找到了知己,万分激动。接着她问:“你可要嫌我是个寡妇呢?”啜泣着说完,踏上一步,低着头,听何宜度怎样说。他回答:“寡妇不一样是人吗?”这句话,形成全剧高潮的顶点,也是男女主人公定情的句号。

王兰英认为:紧接语言高潮,还应有一个动作高潮。前者在何宜度的语言上,后者应落在苏小娥的动作上。

王兰英是这样处理动作高潮的:苏小娥好像手中握着两条三丈长的绸带,高高扬起,然后猛烈地由前向后撒去,动作既大又猛,蹲下。站起,一挺身,拎腰,快步向何宜度扑去,两人第一次相抱。抱后,何宜度用水袖挡一挡脸。因为他第一次与女人相爱,有些不好意思;苏小娥为再次得到“知心人”而高兴,来不及想“难为情”之类的意思,便激动地唱起“十字大陆调”:

这样的知心话,从未听过,

喜得我含热泪,不知如何。

唱完两句,男女主人公第二次相抱。苏小娥突然想到“难为情”,一挡脸;由她挡脸,引起宜度第二次挡脸。

“十字大陆调”是王兰英第一个试唱的锡剧新调子,由大陆调的旋律变化而成。这里用于一对情人各自诉说内心的激动。开头八句“十字大陆”,应该属于高潮的延续。

何宜度一声“嫂嫂”,引起小娥的不瞒,小娥要他改口,充满生活情趣的余波,由此开始。宜度改口“小娥”,使女主角像喝了蜜糖水一样高兴。鸡叫三遍,小娥送宜度出门。刚抬脚,两人又欢欢喜喜地反身吹火,取钱。然后双双出门,双双关门。苏小娥的表演进入第六层次:送行。

还是唱“十字大陆”,节奏加快。何宜度唱了昨夜的孤孤单单,今朝的对对双双。苏小娥引宜度看又明又亮的大路,蹲下;紧接宜度从后边扶抱。这是第一次男主角单方面主动抱她,小娥更加高兴。她尽力将高兴压在心头,因为已到旷野,说不定哪里就出来一个闲人。一对喜鹊在枝头欢唱,仿佛替代她宣泄内心的兴奋。这是大自然给她的美好祝愿,她在喜气洋洋地倾听。她叮嘱宜度“慢慢走,当心路上”。宜度回答,他不怕冰霜,喜而忘形,快步而去。小娥怨他,作嗲,不走了。何宜度发觉,回头拉她。她微微一跳,喜孜孜地走小旦台步随宜度欢快地下场。

二、角色:三寡妇

 

除了苏小娥,王兰英还演了另外三个寡妇,即《玉蜻蜓》中的申大娘、《红色的种子》中的张素贞、《刘胡兰》中的金二寡妇。严格地说,这三个寡妇都是配角,放在一组,以区别于主角苏小娥。戏不论多少,王兰英都抓住特征精心刻画,同样塑造成光彩夺目的艺术形象。

锡剧《玉蜻蜓》是传统剧目,由编导季彦辉、田夫共同整理改编,1957年首演,1962年重排。这个整理改编的剧本,不是光从反封建的概念出发,而是从塑造人物的角度展开故事。给女主角王智贞和配角申大娘都创造了充分发挥表演才华的天地。这个改编本从首排开始,王兰英便演配角申大娘,一个角色又演了三十多年。

申大娘原是吏部千金,知书达理,仪态端庄,外秀内慧,既有大家闺秀的娴静,又有独养女儿的任性,骄娇二气俱全。随着丈夫申贵升离家出走、去世,她从媚娬的少妇,变成哀怨的寡妇。家庭重担压在双肩,女掌男权,七房八房屡屡制造纠纷,争夺家产,冷酷的社会使她变得果断、泼辣,略带几分狠毒。十六年寡居的血泪生活,令人深深同情,她也懂得同情别人;同时,生活给她教益,使她朦胧地感到自己也是某种势力的牺牲品。但封建礼教对她的熏陶太深,觉醒是有限度的。

王兰英对自己扮演的人物,从来不满足于理性的认识。重要的是要在自己积累的生活体验中,调动可以产生共鸣的东西,抓住人物的个性特征和表现机遇,具体化地将自己的理解变成舞台动作,恰如其分地、优美地表现出来。将自己心灵感受到的,打到观众心坎里去。

表现申大娘个性特征的场面不算多,王兰英抓住了《搜庵》、《分家》、《归宗》三场戏,具体刻画了申大娘这个封建社会贵族寡妇的艺术典型。

《搜庵》,时间是端阳,地点是虎丘法华庵尼姑王智贞的云房。丈夫申贵升反目出走,往虎丘游玩,已达数月。申大娘到处寻夫,没有下落。端阳以进香为名,到庵堂找蛛丝马迹。申贵升确实在法华庵,与智贞相爱。智贞已经怀孕,正为自己的遭遇伤心落泪。申大娘突然带了芳兰、素琴等一群婢女,来到云房。申贵升躲避不及,站到神龛珠帘后边。

王兰英扮演的申大娘雍容大方,在婢女的簇拥下进云房外间,角色当时十六七岁,以闺阁旦应工。吏部千金,步履稳重,神采飞扬。寻夫虽是目的,焦躁与烦恼全都深藏心间,两眼不能乱动。

智贞出接。芳兰说:“这位师太没有看见过。”王兰英扮演的申大娘听到了,不用动作,只是两眼一闭。另一个婢女接着说:“为啥你一个人躲着哭?”鼓点“嗒”,申大娘双眼一愣,还是没有任何动作,但心里急于想看一看智贞。申大娘不能正面看她,正在找机会。智贞上来见礼,申大娘双目微闭,注意力集中到智贞身上。她说:“免礼了!”智贞起身,恰到好处时,她才用目细观。见智贞绝色美貌,两人同时一惊,一个推磨。背躬唱。

申大娘上场进云房坐停,王兰英只坐椅边一点点,上身拎起,形体很美。戏进行之中,她只有内心的活动,没有任何大的动作,这就是她自己说的“静要静得透”。但静中有动,她先把双眼一闭,后来又一愣,双眼圆睁。“闭”为“睁”作了铺垫。智贞上前见礼,她“双目微闭”又为“用目细观”铺垫。她表演上的细微动作,也是有层次,有铺垫的。

背躬唱的内容,说她男人申贵升如与这个美尼相见,一定会爱上她。为了寻夫,她与智贞结拜姐妹,可以常来常往,暗中寻访丈夫的行踪。这是申大娘聪明厉害之处。王兰英在结拜罚咒时,用心考察智贞,也不作大的调度动作。

芳兰在佛殿找到“申贵升助银一百两”的捐款帐本,申大娘找到了丈夫来过法华庵的证据,申大娘要激一激智贞,说:“我已经找到你姐夫的下落了!”王兰英念完,从下场角整整跑了一张舞台,到上场门才返身洞察智贞的内心活动,找出破绽。这就是王兰英说的“动要动得足。”

智贞早受老佛婆指点,心里虽慌,外表镇静,申大娘没有抓到把柄。谁知躲在神龛后边的申贵升却吓得落下一物。听响声,申大娘欲进内房搜查。见貌变色的老佛婆故意把内室房门一开,说:“大娘娘,我俚是吃素人,俗家人不能随便进的。”申大娘是吏部千金,不能失礼。此时王定来报:七房八房要夺贵升家产,要申大娘急速回家。申大娘对王智贞已起疑心,但又是名义的结拜姐妹,她说:“愚姐家有要事,外面提轿。”要走。

申大娘《搜庵》一幕的下场,王兰英反复思考。先是:转身,用袖一搭,下场。不行。后来:转一个身,下场,戏又散了。她先找准了下场的潜台词:“此事未了,我还要来!”交流的对象是尼姑智贞。最后这样处理:用了“走边”动作,向外大幅度甩袖,点子“别登仑”,回头,与智贞对视,一边下场,一边把注意力盯在智贞身上。有人作了统计,申大娘这个下场,王兰英是从八个程式动作中提炼出来,再融而为一。内行是剖析得出的;但观众就只知道她下得美,够味,就行了。一个唱文旦的演员,竟从武行中大量吸收表演技巧。如她没有扎实的功底,不懂得如何化为己有,这样的文旦下场,是不可能出现的。

《探病》又名《分家》,相距已经七年,此时的申大娘应以青衣应工。她身患重病,不能作大的走动。这一场,唱是表现人物个性的主要手段。唱,又是病人之唱,故而唱腔设计基调比较深沉。王兰英抓住了“病中思夫”、“分家”、“托交玉蜻蜓”三段唱,刻划贵族寡妇的哀怨愤懑。

“病中思夫”共十二句,分两段,前四句,后八句。唱的是锡剧最主要的调子——簧调。“画梁斗阁寂无声,半帘竹影伴病人。可叹我堂堂吏部千金女,只落得含冤衔恨苦一身。”第一句唱的是女簧调开篇,但走的是低八度,表现病态,也描绘寡妇的孤寂。第二句没有再唱开篇,因为开篇的第二句太拖沓。申大娘虽孤寂,却是个女强人,所以接中级簧调。第三句“千金女”翻了一个高腔,表现她虽缠重病,没有忘记自己七年来积压在心头的委屈,好像仰天长啸:老天,你给我安排的命运太不公正了。病中用力太猛,接着第四句又恢复低沉的唱腔,落调。好像重病人高呼了一声,必须喘息一下。后八句:“官人啊,你既然狠心撇我七年整,又何必常与为妻聚梦境。你既与为妻聚梦境,又为何话无半句就动身。你来无踪迹去无影,我魂牵梦萦病更深。只怕你回心转意归来时,只见灵台不见人。”第一句“官人啊”是思夫的点题,王兰英又翻了高腔。因为前段落句用的低音,后八句的起头用高腔,可以使唱腔高低起伏,相互呼应、补充。不是基调低沉,就是一低到底。第二句起,便转中级簧调清板。在板式用腔安排上,王兰英动了脑筋,注意上、下句腔与板的变化,杜绝重复,唱得干净利落,表现申大娘精干好强的性格。第七句“归来时”三字转散板,拖腔中有感而发,自然地露出哭泣之声,表现她为自己的命运深切地哀怨。最后一句,又用低音落调,恢复病态。

这段唱吸收了张秀英、陈媛媛唱簧调的长处,王兰英又根据此时此地人物心态进行创造,深沉地唱出了病中贵族寡妇的思夫之情。

“分家”一段唱了三十句。背景是七房八房来夺九房的家产,盼望九房的当家人申大娘快死。申大娘重病缠身,不畏强暴,决定把家产分掉,打破申七房、申八房侵吞产业的美梦。这是一种斗争手段,事件本身就刻画了人物的精明能干。分给父亲,表现她的孝顺;分给王定、芳兰、素琴和众仆妇,又表现她体恤和同情仆人,描绘了她的贤惠、善良;设义庄,表现她对穷苦百姓的关心。最后留给丈夫一半家产,让他续弦再成家。对申大娘的赞美是充分的。

三十句分成六节。第一节六句,第一句“恼恨人强命不强”,王兰英前四字唱大陆导板,高亢之音,表达了极度的愤懑;后三字转了低音,既恢复了病态,又似在思考怎么办。她决定叫自己的父亲来,立取文房四宝,写下遗书,命智贞执笔,将家产分成十份。因太愤怒了,散板唱了四句,第五第六句转大陆调。

第二、三、四节,每节四句,唱了四段大陆中级板。但每一段的起落调都不一样,根据情绪和内容,各自有重点强调的唱句。第二节唱分一份家产给老父,唱的重点是“作羹汤”,将“作羹”连起来,拖在“羹”字上,新颖别致,好听。第三节唱分一份家产给老仆王定,突出他“抱主坐牢”的特殊主仆关系。第四节分给婢女芳兰、素琴,叮咛她们要寻觅贤郎,重点抒发自己“百日夫妻就散场”的怨恨。

第五节六句,将十份家产中的四、五两份并在一节里唱。第四份分给众仆妇,清板“这份要给现银两,其中有客地之人要回乡”唱得干脆、明朗,用声音唱腔刻划了办事干脆、深明大义的女当家形象。

第六节六句,是“分家”唱段的重点,留下五份家产,给她心爱的丈夫。王兰英用慢大陆抒发爱夫之情。从第三句“万一我夫转门墙”起,怨妇的血泪已渗透在唱腔的旋律里,真是“字字血,声声泪”,感人至深。但哭泣声中仍然表现申大娘的刚强,不是弱妇之泣。

“托交玉蜻蜓”是“探病”这场戏申大娘用唱来刻画人物的重要唱段,共二十句,分两节。前一节四句,后一节十六句。用的是反弓簧调。这是锡剧旦角女扮男装时唱的调子,王兰英采用它来刻划申大娘的成熟。爱火已把她烧成灰,最后的炽热感情,似迴光返照,似晚霞蒸腾。但它不象一般女扮男装唱的反弓簧调那样潇洒飘逸,而是深情苍凉。

前四句是交代,拜托智贞把玉蜻蜓转交她的丈夫。

后十六句,才是正面抒发。第一句“汉玉蜻蜓有一双”,就唱了一句反弓长三调,情真意切,唱得婉转庄重。一路清板,唱得干净好听。大段清板,是对锡剧演员唱功功力的考验。既不慌板走调,又不一成不变,才是好演员。王兰英唱到第十一句:“漂流在外终非计”,前四句翻了一个高腔,借鉴越剧徐玉兰的“宝玉哭灵”,创造了新腔,刻画了申大娘重病时对离家丈夫的深切关怀。照理第十二句可以落调,但王兰英继续掼清板,唱完十六句。这对许多靠作曲才能开口唱的中青年演员来说,很少有人能做到的。十六句成为一个整体,一气呵成,紧扣人物感情,唱腔随内容和感情时缓时急、时高时低、快而不乱、慢而不拖,唱得干净好听。

王兰英用声音,用唱腔,刻划了申大娘的人物个性。

“归宗”一场,是《玉蜻蜓》的高潮戏。这一场,王兰英既用演,又用唱,两者配合,完成了申大娘这个艺术典型的最后塑造工序,把可以调用的手段都用上了。

戏从“大爷回来了!”开始。徐元宰迎回父亲申贵升的灵位,却误传为申贵升生还。申大娘寻夫多年,想得他死去活来,他一旦回归,喜从天降。她相思成疾,久病未愈,一声误报,竟象打了针强心剂。她精神抖擞,回到待嫁的少女时期。这是个大悲剧,剧作者匠心构思,让申大娘铺垫了一场喜气洋洋、载歌载舞的大段演唱。一方面取到“以喜衬悲,悲更悲”的效果,又让演员大大发挥。王兰英抓住机遇,舒展了她的演唱才华。她的表演构思是:要在这一段展示申大娘少女到中年的成长过程,既有喜悦活泼,又有哀怨沉静,通过人物情绪的变化控诉封建制度的罪恶;完成主题同时,完成申大娘这个人物形象的全部塑造工序。任务相当艰巨。

“阵阵喜讯天外传”,倒板唱完,申大娘忘掉自己是个病人,竟脚步如飞,用不到婢女搀扶,把她们全部远远抛在后边。王兰英穿的帔,水袖二尺七寸,飘飘而上,神色奕奕。到九龙口,脚步稍有踉跄,因为她毕竟是个病人。亮相,喜在心头,略有羞色,亮住。“动要动足,静要静透”。亮住,就是不能乱动。踉跄也是身段,摇晃到什么程度,要从美的角度掌握分寸,晃得恰到好处。

接唱散板“想不到凤泊鸾飘又重圆”。丫鬟们上。转节奏明快的簧调流水:“我为他烧香许过千条愿,我为他探信托过万里船。我为他一夜五更泪不干,我为他一十六年眼望穿。泪不干,眼望穿,情丝绵绵如春蚕。石沉大海音讯断,”转行路板,节奏又加快了一层。“相思入骨命几完。”再把评弹旋律揉和到锡剧行路板中,唱“从此我,死了心,”双袖一抱。“绝了念,咬牙关,掌男权,万缕情丝一刀断,今生不想再团圆。”后退,甩袖。

这一节十三句唱,干脆、明快。节奏越唱越紧,有些句似有斩钉截铁之势,一气呵成地诉说心头的积怨。以喜铺垫,这不是表演的重点。王兰英没用多少动作,只求塑造申大娘受到抛弃后仍然坚强生活,果断处事的性格特征,表现她的受弃到中年的漫长生活阶段。一是故事本身早已表现,二是后边需要动作重点表演,相对来说,这一节她基本上用“静”来处理。节奏鲜明的唱,造成一种气势,为自己后边的“动”作了铺垫。

“却不料,一阵春风来送暖,”用了一句抒情意味极浓的长三调,表现绝望中透出生机的强烈转折,抒发她内心的极度高兴。先把双袖往上一抛,表现自然的春风,也是内心的春风;后双捧袖,表现少女的羞涩;台步采用小旦的,俨然回到豆蔻年华。

接唱节奏明朗、欢快的老簧调:“空谷足音喜讯传。”作了一个大动作,从台中飞到下场角台口。合唱声起,“顾不得满头青丝梳一半”,从下场角台口后退到上场角台中。第二句合唱“顾不得心慌斜插凤头簪”小套脚,转身,右手指发髻,双脚点起,作了一个背对观众的雕塑动作,戏全在背上,重点突出斜插凤簪的发髻。内心好像在说:我的心情太激动了,怎么这样马虎,如此大意。第三句合唱“顾不得双眉画得有长短”,双折袖,挽过,双手捧双颊。内心在说:太不象话了,我怎么化妆得如此大意。第四句合唱“顾不得罗裙斜束衣歪穿。”左袖下垂,右袖搭左肩,右脚在后点起,用腰,变式造型,侧身看罗裙。又是以很美的雕塑动作亮住。亮住,即是停顿,停顿要停足,不允许手脚作任何与雕塑形象无关的任何小动作。在规定的时间里,就是不能动,将优美的形体,烙进观众的心坎里。

四句合唱唱完,在欢乐的音乐过门中,丫鬟叫申大娘换衣服。她急急忙忙把双手伸进袖管,双折袖,发现衣服没有穿上,“扑脱”一笑,笑自己粗心大意,笑自己得意忘形。后退再穿,穿上新衣,双折袖,一个花旦动作:小跳。然后走雀步,好像回到与申贵升结婚的时候。然后照镜子,雕塑动作,再次亮住。小跳,雀步,都是少女表现喜悦心情的,时已中年的申大娘采用这些花旦台步,为的是再现她的少女生活,让观众对申大娘有完整的认识。同时,大喜的表演,为大悲铺垫。

合唱,穿衣,作了又多又大的舞蹈动作。接唱“恨不得一跃跨到大门口”,这一句王兰英放声高唱,声大音高,描绘急切见夫的心情。“只怕我又是在梦里空喜欢。”簧调落调,却又唱得既轻又低。前后句对比强烈,相得益彰,增强艺术感染力;这两句表现她高兴至极,也是情势向反面的转折所在。上一句高兴,下一句疑惑。轻与低的唱腔,利于表现疑惑,表现她的自言自语。她追求好梦,害怕落空。这里又是表演方式的转折,上边以小旦、花旦应工,表现申大娘的少女时期;以下要青衣应工,恢复她的本来面貌:中年。

“你在外边十六年”唱了一句成熟的女性才唱的男簧调,而且是低八度,唱得很轻,表示她在自己的年龄上已清醒了。从此句开始,以中年妇女的姿态去迎夫,但心里仍然高兴。喜孜孜地接唱:“添了个贵子中解元。我在家中十六年,添几条皱纹额上悬。你心肠何必这样软,不等我白头白发再团圆。”她的心情是复杂的。末两句,不无嘲讽申贵升的意思。此时芳兰有句台词:“娘娘,你怎么哭起来了!”王兰英认为,她虽嘲讽丈夫,丈夫终于回来了,她流出的泪,属于喜泪。所以她接着唱“我此刻心中象翻五味瓶,难辨苦辣与甜酸。”簧调中级板落调。喜至极,流泪,但还是喜。

接着,徐元宰捧出申贵升的灵牌,申大娘由大喜转大悲,又转大恨。欲领众家丁砸烂法华庵。她父亲张国勋去把智贞接来,申大娘安排奴婢埋伏两厢,准备将智贞活活打死。她甩袖向上抛,双抛袖,表示她处死智贞的决心。元宰求情,智贞大义,奴仆跪地,深深打动了申大娘孤寂的心。一大段大陆清板,唱出了“她命苦,我命苦,两人一对做寡妇。”认清了父亲包办婚姻,铸成了永难改正的大错。唯有保住智贞性命,她才有元宰为儿,作老来靠傍,最后向智贞、元宰认错,表现申大娘的深明大义。

但是,申大娘的觉醒是不彻底的,这种不彻底的觉醒又是封建社会贵族寡妇的特征。彻底觉醒了,就不是申大娘了。

 

《红色的种子》中的张素贞,是王兰英塑造的解放战争时期的农民寡妇形象。

《红色的种子》写的是解放战争时期新四军的干部家属华小凤潜入苏北敌占区,发动群众、坚持斗争、厉尽艰险、最后取得胜利的革命故事。王兰英扮演的是群众张素贞。

张素贞是个寡妇,性格孤僻,不爱说话,但又不像寡妇苏小娥那样压抑。她对邻居王老二产生好感,爱火早已默默点燃心头。对王老二和他的母亲一直很照顾。但是,听说王老二偷偷把华小凤娶回家,(其实是假夫妻),希望破灭,吃了醋。后来在华小凤的启发引导下,开始觉醒,对恶势力从不自觉的反抗,到自觉反抗;从争风吃醋的寡妇成为一个杀坏人、抗税、贴标语的革命者。是四个寡妇中觉悟最高的一个。

《红色的种子》留给王兰英的表演空间,远远不如《玉蜻蜓》留给她的篇幅多。她能有所发挥的,只有“访邻”一场戏。在一场戏中能使张素贞站起来,成为艺术典型,确实不容易。下面就谈她“访邻”中的表演。

“访邻”的前一场,张素贞为王老二补了件衣服,去王家送给老二。进门之前,王兰英用了一个小转身,留神有无别的眼睛在看她。因为戏少,她必须抓住每个细节刻划人物。这个动作,表现寡妇的谨慎小心。默默地爱着一个人,悄悄地关心他;却又不肯主动表白,更怕外人看见。将单相思的寡妇心态刻画得活灵活现。但是,偏偏亲眼看到心上人新娶的“二嫂”,自尊心受到伤害,匆匆离开王家。

接演“访邻”。大幕拉开,王兰英饰演的张素贞双手捧面,快步跑回家来。双手捧面,是因为自己爱老二,老二不爱她,大有“掬尽长江水,难洗满面羞”的满腹怨恨。爱之深,恨之切,她就这样冲上场。到家门,啪,开门,进门,关门,她要借门躲避众目。张素贞身依柴门,作了个孤单寂寞的造型动作。

音乐声中,冲到床边,拿起一只为王老二扎的鞋底。簧流水起唱,“拿起鞋底想起他,心里顿觉火辣辣,针针纳在鞋底上”三句簧流水,节奏明快紧凑。张素贞虽孤僻少言,但她原来性格是很爽快的;其次,簧流水的节奏,描述了她失恋的心态。第四句转散板“针针似在心上扎”。越想越烦恼,心乱如麻。把鞋底丢在床上,瞌在被头上,孤孤单单,无人可治她心头的创伤。

慢慢地,她抬起了头,用手撂发。造型:左手按鬓发。不堪回首忆往事。慢簧调起:“我二十二岁守了寡,十一年来未改嫁。守了寡,未改嫁,怕的是人家说闲话。”唱出了寡妇的辛酸。转唱宜于抒情、叙事的玲玲调。

“自从认识王老二,心底里始终爱着他。爱着他,爱着他,可又不敢讲明白。”又从床上拿起鞋底。“上月垫了这双底,想让他穿双新布鞋。我以为他总知道我的心,谁知他又把媳妇娶回家。”“这真是,痴心女子……”从徐丽仙的评弹“新木兰辞”吸收营养,王兰英创造了一句新腔。接唱散板“碰到负心汉”。

“我恨不得一刀两断……”从案桌上拿起菜刀,举起刀来,恨不得砍它几十段。王兰英认为:举刀应是不留痕迹的舞蹈,动作要美。再唱散板“斩断它!”欲斩不忍,“斩断它”三字,又改变成“要不要斩下去?”的疑问。

终于决定了,她说:“不!”又唱簧流水,好似这种调性、节奏是张素贞性格的化身似的。王兰英又重复使用:“我从此不想再改嫁,这双鞋底要留着它。”她情不自禁地把鞋底贴在胸口,再转带有哭声的散板:“留着它,看看它,好让我记住这个活冤家!”

通过这段演唱,王兰英把寡妇张素贞的爱、恨、怨、痛,刻画得淋漓尽致。但吃醋不是张素贞这个人物最后归宿,她还要成长、提高。

华小凤从张素贞匆匆而走,看出内中隐情,她借故上门来了。华小凤进门,张素贞客客气气,不敢明吃醋,但她处处躲避她。没有台词,都是人物的内心活动。通过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,表现张素贞的思想变化,配合了演华小凤的姚澄。两个表演艺术家同台,都高素质地完成了自己角色的塑造任务。

这个戏1958年晋京参加“全国现代戏曲联合公演”,王兰英、姚澄都得到一致好评。

 

王兰英在《刘胡兰》中,还演了个金二寡妇。这是个女流氓。

华东会演,王兰英得了金质奖章,排《刘胡兰》,三个得一等奖的演员都是配角:王兰英演金二寡妇,姚澄演母亲,沈佩华演叛徒秀英。王兰英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角色,一读剧本,一夜天没有睡熟。她想:出世后,从未唱过这样的低级下流的角色;要演,就演刘胡兰。可是,那时组织的决定,必须服从。王兰英非常伤心,但戏还得排练。谁知演出之后,大家都说:王兰英的金二寡妇演得漂亮。说她在舞台上又塑造了一个有性格的角色。

在人才如林的江苏省锡剧团,才有可能将王兰英这样的金牌演员派来演金二寡妇。二寡妇演得特别漂亮,这是意料之内的事。也只有在人才集中的地方,才有可能将群众角色也当成艺术形象来塑造,才有可能把金二寡妇演成有深度的形象,把她放到人物传记中评述。人才相对集中,对振兴戏曲应该有好处的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王兰英塑造了苏小娥、申大娘、张素贞、金二寡妇四个寡妇形象,各具特色,同中有异,她们各自的性格特征,绝对不可能混淆的。

二、难谋生

 

兰英从上海回湖头村,怀着对妹妹、对故乡厚厚实实的情义;家里等着她的,却是日日夜夜的饥饿。

一天三餐消糊粥,米粒越来越少。兰英正在长身体,对粮食的需求越来越多。再回上海谋生已无可能;日本人铁蹄下,江南农村到处是剩余劳力,不会有人请兰英帮工。用劳力换饭吃的路断绝了,眼看她渐渐消瘦下去。本来她头发就黄,接着脸也黄了。

春天过后,枣花香喷喷地开,石榴花像火一样红。村里来了个唱戏班子,点燃了兰英心头的求生欲望。

国难当头,戏班子也要吃饭。城镇鬼子兵多,就转到农村演出。几个钱一张门票,没有钱,就交二个鸡蛋,或者一碗米。日夜两场,三三二二的农民,从远远近近的村里赶来看演出。

听春调,听数来宝,兰英都能入迷;看戏她更喜欢。演员穿红着绿,拍粉点胭脂;故事生动曲折;还有丝弦傢亻生 和锣鼓。可她无钱,也没有鸡蛋和米。家里有几个钱的,只有爷爷。他像玉皇大帝那样威严,谁敢向他讨钱买票看戏?所以,兰英围着演出的场所转了一圈,又转一圈。

村上演戏的所在叫“王阁老厅”。这王阁老,据说就是《秦香莲》中那个支持公道的王延龄。

传说虽未考证,却与本书的主人公命运有关,不妨记录于下。王阁老是湖头村人,在宋朝,村上有“汤王刘”三姓。房子有横十埭,竖十埭。“汤王刘”三姓之外的其他姓氏,均是王家的奴仆。二十世纪三、四十年代,姓王人家办喜事,再穷,帮工、抬轿等杂活,也必请不姓王的人来做。姓王的是不能侍侯人的。这样的村风,这种村风培养出来的王焕荣,日后对孙女兰英走向艺术道路必然是一重障碍。

兰英决定看戏,就非看不可。她转到“王阁老厅”外围的矮墙下,拿出爬树、跨牛背的看家本事,轻轻一跳,落地无声,便过了矮墙,进了戏场。得寸又进尺,从后排再向台前挪。忽然,前三排有人在叫她:“兰英,兰英,坐这里来。”叫喊她的,是她的二嫂。

二嫂娘家有个唱堂名的熟人,叫陆胜富,在这个戏班里吹唢呐,所以二嫂进场看戏,既不要买票,又能坐前排。兰英一眼不霎地看着《唐僧出世》。小唐僧寻娘,台上哭,台下也哭,兰英也流了泪。从二嫂嘴里得知,演唐僧的叫汤龄童;他的师父叫汤国祯,是戏班子里的领班。一台戏唱得最好的是唐僧,有的演员唱得很蹩脚。有个演丫头的,沙哑的喉咙,高音上不去。兰英摇着二嫂的手臂,悄悄地说:“她唱不出来,急煞人。”二嫂笑了笑,继续看戏。丫头下场了,兰英像成年人那样叹了口气,暗暗地想:“扮相、喉咙,她远远不如我呢!……”

日场散戏,戏班子开饭。各人端一大碗热腾腾的米饭,围着香喷喷的一大脸盆菜,正在吃大锅饭。那个唱丫头的,同样在大口大口地吃。兰英耐不住了。拉过二嫂,恳切地说:“我要吃饭,我要学戏。你班子里有熟人,替我去找‘小唐僧’的师父,我要唱得像‘小唐僧’那样好!”

兰英讲的都是实情,二嫂相信她能像演小唐僧的那样有出息。可她是名医“王先生”的孙女,唱戏属“下三流”。二嫂想:看戏都不敢带她,何况介绍她唱戏。爷爷如果知道了,定会把自己打个半死。所以吓兰英:“唱戏要练功、压腿,苦海无边。不要胡思乱想,我可不敢……”

兰英早领会二嫂的意思,拉住二嫂,不让她出戏场。说:“唱戏再苦,总比饿死好。让我学戏,就像救我的性命。先瞒住爷爷,以后他知道了,决不说是你来头。一人做事一人当,你放心吧!”

二嫂想:今天碰到活冤家了。一席话说得有板有眼,句句在理。如不为她周旋一番,做嫂嫂的倒像输掉了什么。竟然二话没说,走到聚在大脸盆周围的人堆里去。切切察察地说了几句,向站在墙角的兰英点点戳戳一阵,便笑嘻嘻地奔回兰英身边。

说:“成了。白天等爷爷出诊离家,在他们开场锣鼓敲响之前,我偷偷地带你来。”

姑嫂匆匆回家,晚上还是吃消糊粥。

几天后的一个早晨,机会来了。他们到班子里找到汤国祯。班主听兰英唱了几句山歌,就决定收她为徒。兰英在一块红毡毯上向汤国祯叩了三个响头。拜师的帖子是必须写的:学徒五年,生死不管,满师后再帮师一年。然后,她又在一张欠款条子上画了押,上边写道:拜师钱三石米,日后归还。

王兰英学戏是为了谋生;可她还没开始学,就已丧失了六年自由,欠下了三石米钱的债。

不管她今后的生活道路上遭受了多少风风雨雨,总算从此跨进了学艺的大门。在她的艺术道路上,第二座桥当然是她能说会道、聪敏麻利的二嫂。

汤国祯的戏班子还在湖头村,兰英学戏不能公开。不过,除了爷爷王焕荣,村上人大多知道了。爷爷出诊离家,兰英就偷偷到“王阁老厅”学戏。爷爷的身影远远地出现在田埂上,有人就赶紧为兰英报讯。她便飞奔回家,或者干脆准备好一篮草,佯装割草回来。这样“瞒上不瞒下”地瞒了几天。汤国祯作了决定,在戏班子离开湖头村的最后一个晚上,兰英要演出,在《梁祝》中扮演丫环银杏。

要上台唱戏,兰英没有戏装。善良的大嫂动了恻隐之心,给她一条自己结婚时从娘家带来的彩带。这事被大哥吉祥知道了。他是爷爷一手栽培的,观点上与爷爷没有两样。他认为唱戏伤风败俗,又怕爷爷知道了承担责任,晚上逼着大嫂将彩带讨回。

第二天,兰英带了一床破棉絮,随汤家班离开湖头村,开始了她到处流浪的演戏生涯。

戏班子里当学徒,并没有专门的学习阶段。所谓学戏,是与跑丫环、宫女,跑红马甲连在一起的。兰英的师父汤国祯,是个戏百搭,老旦、彩旦都唱,包公戏唱得很好,唱腔也很好听,唯独不唱花旦、小旦,与兰英想学的不对路。师娘汤素贞唱旦角,但吸海洛因,生活上很风流,根本无心教兰英。兰英除了跑龙套、唱丫环宫女,还唱小调。台前台后地跑,却没有工钱,只吃大锅饭。吃大锅饭也不许坐在桌子上吃,要等大家吃好了,才能吃。常常只能吃锅巴,剩菜剩羹碗上一浇,就算一餐。

师父师娘感情不好,常有口角。兰英落到是非窝里,自己脾气又犟,吃了不少苦头。

在武进县余桥演出,戏班子住在茧行里。师娘叫兰英去买一卷鸡蛋糕,不知道怎么会少掉一只。师娘将兰英一顿毒打。兰英咬牙忍着,不哭,也不求饶。艺人戚月梅,戚吟生来劝,师娘还是不罢休。打着打着,突然师娘嘴里吐出了白沫,自己在胡言乱语地说:“蛋糕是我大仙老爷吃的,打你学生干什么。”看到这般情景,善良幼稚的兰英反倒哭了,跪下去求:“大仙老爷,饶饶我俚师娘吧!”后来知道,蛋糕是汤素贞自己吃掉的。她情场失意,无事找事,借故毒打兰英;再加海洛因瘾头发足,心里又虚,产生幻觉,闹了一幕丑剧。

戏班子到武进县郑六桥,演露天台。师父汤国祯因汤素贞到处偷汉,心里有一肚子闷火。兰英充当“盯梢”的脚色,无法胜任。又怕师娘突然走出去约会,师父拿她是问。她在台上,还有角色要唱,一心怎能两用?一次演《梁祝》,汤国祯反串老旦,演祝英台的母亲;王兰英饰祝英台的丫环银杏。该王兰英出场了,她还在张望师娘,匆匆忙忙上场,说错了台词。见了祝英台的母亲,应说:“丫环拜过老太太。”但王兰英念:“丫环拜过小姐!”汤国祯心头火起,一脚把兰英踢到了戏台下边。受了这样的折磨,兰英还是没有哭。

戏班子到武进县焦溪唱庙会,住在黑洞洞的庙里。师娘汤素贞结交了一个情人,在当地侦缉队做事。一天晚上演《乌盆计》,汤国祯主演,一直在戏台上。他给兰英的任务,就是看住师娘。庙内漆黑一片,碰来碰去都是泥塑木雕的神鬼象。兰英又怕又羞,又不敢走回人员集中的后台。破庙里的风呼呼呼地叫,常有黄鼠狼、大老鼠突然窜出,兰英吓碎了肝胆。情场老手汤素贞还是与情人约会,汤国祯对兰英一顿臭骂。次日,那个侦缉队里的人反来寻找汤国祯,师父逃走了。

草头王扬言要打死汤国祯,王兰英这时只记住师父的好处。她想:没有师父,连锅巴也没有得吃,师父是她的救命恩人。恩人有难,怎能不同情?于是,她与师兄汤龄童每天到师父走过的路上去哭。喃喃地祈求苍天保佑她师父太平无事。低低地呼唤:“师父,你回来吧!”

后来她在师兄汤龄童的护送下,又回湖头村。

真是祸不单行。回家的第二天,爷爷就来找兰英算帐。

午后,兰英睡熟在自己常住的小房间里。爷爷拿了一条细麻绳,套到兰英的头颈里。兰英猛然醒来,急中生智,将双手同时伸进绳圈。爷爷说唱戏伤风败俗,王家不收留这种子孙,要结果她的性命。

外出唱戏谋生难;回家爷爷又要勒死她。王兰英的生路在哪里呢?

母亲赵根娣得到消息,一路踉跄,来到房间,双手拖住爷爷的手。哭着说:“家里没有饭吃,她才出去学戏。她又没做伤风败俗的坏事,你不能勒死她!”

又是软求,又是硬拉,兰英见爷爷略松了手,赶紧爬下床,奔出家门,躲进要好的同村人家里。此后一年多,她即使回村,也不进家门。爷爷要她的命,但他说的话,她是记住的:要清清白白做人、唱戏,决不做伤风败俗之事。她一生唱的角色,都是比较正的。偶然要她演个坏女人,她就皱眉头。解放后懂得了塑造人物,她才肯突破自己正旦、闺阁旦的行当。这不能不说是受了爷爷的影响。

王焕荣,1941年风瘫,1944年去世,三年之中,一直由兰英的母亲赵根娣服侍。虽然吃消糊粥,也宁愿与大房住在一起。棒头上真的出了孝子。赵根娣这个最不喜欢的媳妇,却待他最好。长孙吉祥,是他的希望,待他却并不好。后来他见不得吉祥,说吉祥没有良心,一见吉祥就用拐杖打。他与兰英的关系逐渐好转。虽然她仍在唱戏,从未听到她有伤风败俗的行为。每次回来,穿着淡雅大方,像个女学生。兰英对他力尽孝意,带些什么回家,总不忘记他。人心都是肉做的,何况他还有许多对不起她的地方。这三年,好像回光返照,虽然已懂真情的含意,却难说出悔恨的语言。他还是四乡闻名的“王先生”,怎么能向小辈去认错呢?不过,他的行动已经认错了。

兰英被爷爷的绳圈套过不久,师父带口信来,说他在无锡城中公园旁边的福安大戏院唱戏,叫兰英快去。

收拾个小包裹,奉命启程。火车到无锡站,一路问询到福安。第一次到城里剧场演出,气派果然不同,红角儿的名字制成霓虹灯,字字都像笆斗一样大。但是,“福安”并没有给兰英福,也不安宁。第一天跑龙套,王兰英就遭师父汤国祯的打骂。

三、江湖情

 

王兰英的老师汤国祯躲避侦缉队,从武进焦店逃到无锡城,搭班在福安戏院。班子实行拆帐制,徒弟兰英一来,他就可以多得徒弟赚的几厘份头。所以,他急令她来福安唱戏。

王兰英当时一头黄发,梳两条辫子,穿一件袖子很短的旧棉袄,裤子破得补了又补。住在离福安不远的扬子饭店的阁楼上。

那天演日场,剧目《刁刘氏》。二娘娘身边有四个丫环,王兰英扮演其中的一个。规定每人唱四句,拆二厘份头。班子里有的是尖尖钻,将兰英上场前学唱的四句词抢先唱掉。在乡下,兰英是小师妹,上边清一色都是师兄,没有年龄相仿的女学员与她较量。福安阵容齐整,同一等资历的演员都想冒人一头,竞争相当激烈。老实憨厚的兰英哪里知道。唱词被人唱掉了,当然不宜重复再唱,该下场时就随人下场。这一下,汤国祯该得的兰英二厘份头,就没有了。他见兰英进场,上去就一记耳光。

想继续打,窜上来一个人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兰英。汤国祯一看,挡在他与兰英之间的,是扮演二娘娘的正牌花旦张秀英。此人人称悲旦皇后,福安戏院门前的霓虹灯里,她的名字是横着排的,字字都像笆斗大。汤国祯还没有把手缩回来,张秀英就和颜悦色地开口了。说:

“汤先生,兰英是乡下姑娘,人老实。原本她学的唱词,人家唱掉了;她又不会别的唱词,故而没有唱。怎么能怪她?”

一席话说得汤国祯无言可对。自己是师父,学生唱“幕表戏”(演员根据故事梗概,在台上自由发挥的戏,叫“幕表戏” ),肚子里没有词,是自己失职,责打学生是毫无道理的。张秀英话里有话,虽然客气,很有份量。汤国祯赶紧把手收缩回来,摸着头,顺手拉张凳,坐到一边。

王兰英听张秀英三言二语便使暴跳如雷的师父不言不语,既惊奇,又感激。可又不敢抬头,怯生生地站在一旁。

张秀英转过身去,一手搂着兰英,一手轻轻抚摸她的辫子,挨着她的耳朵低低地说:“妹妹,散日场后,另外找个地方,我单独教你。”

一股暖流涌遍兰英全身。拜师以来,师父师娘一天也没有这样待她。如果她有这样一位老师,该多好啊!

张秀英扮演的二娘娘又出场了。王兰英站在侧幕后边,聚精会神地听,一眼不霎地看。张秀英有条金嗓子,声出丹田,壮气足。高音上得去,低音沉得下。运腔圆润,婉转好听,小腔柔和,兰英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唱腔。她想:我的嗓子也不错,什么时候我也能唱得像秀英阿姨这样好呢?

张秀英属蛇,比兰英大九岁。此时二十三岁,正是艺术上开始成熟的时候。她是无锡县西漳牌楼下人。父亲撑船。自己从小在工厂缫丝,因为不愿受工头打骂,拜前辈艺人朱智明为师,下海唱戏。她原姓许,嫁夫姓张,改姓张。此时大紫大红,却一点没有名角派头。兰英想:什么时候我有名了,也要像秀英阿姨那样帮助别人,决不摆臭架子。

张秀英不仅心地善良,还多才多艺,在许多前辈那里,兰英早就听说过。

有次演《孟姜女过关》,幕表戏是要从松江一路向西唱过来。到一处,就要唱一处的风土人情。扮演关官的演员在后台打麻将,戏一开场,张秀英化装的孟姜女就上台了。一句倒板,引来满堂彩声,约定四十五分钟她要与浒墅关的关官对戏。此时演关官的演员打牌打昏了头,还没有化装。催场人传出话来,说后台还没有化好装,叫她想办法一个人再唱一些时候。她已到关上,关上没有关官出场拦阻她,原来安排的戏就无法做了。她在台上只得说:“关上无人把守,待奴奴闯过这浒墅关口。”过了浒墅关,演浒墅关关官的就不用上场了,那个演员继续打牌。张秀英就从望亭、新安,一直唱到无锡北塘三里桥。催场的一看挂在场子后边墙上的钟,已经唱了二点三十分。还有一刻钟,戏就散场了。大家知道张秀英肚子里货色多,难不倒她。又传出话来:“还有一刻钟,这场戏你就一个人唱下来吧!”张秀英又唱了一刻钟。场子里观众一个也没有退场,散场时还说:“今天看得过瘾。”可见张秀英的艺术魅力。

王兰英还听人说过,张秀英在观众中是有深广影响的,她极受观众的爱戴。

一次在无锡福安戏院演《合同记》,演到田素珍被尼姑庵的当家师太逼着化缘。张秀英扮演的田素珍跪地乞求,观众就把钱掷到台上,也有掷上金戒指的。当家师太还是不满足,用棍子敲打田素珍。观众中站起一个老太太,哭着说:“张秀英,你为啥跪着让她打你,你赶紧逃啊!”在观众心目中,张秀英与戏中角色已合二为一,他们不能忍受剧中人打张秀英,他们太喜欢这个演员了,她受委屈大家也难过。

千闻不如一见。王兰英已暗暗下了决心,在艺术上,要向张秀英好好学习。

日场完戏,张秀英卸了装,正在穿大衣。兰英仔细打量她:皮大衣,头颈里围一条白狐狸皮围脖,白净的瓜子脸,弯弯的两条柳眉显得慈善而娇美,五官生得非常漂亮。她拉了兰英的手,把她领到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:马桶间。

两个人都坐在马桶上,张秀英面对面地教王兰英。不仅有词句,还教唱腔。晚场开幕,兰英乳燕出巢,凭她一条从田野里喊出来的好嗓子,又经张秀英点拨,开口就是一个满堂彩。躲在侧幕后边的张秀英笑了,汤国祯笑了。夜场散戏,王兰英晚间得的四厘份头的钱,进了汤国祯的腰包。他又笑了一次。王兰英不敢作任何表情,只是笑在心里。她庆幸自己在“福安”遇到了一个好老师。从这一点说,踏进这个戏院,真有点吉祥之兆。

进福安戏院演戏,看张秀英的戏,使王兰英大开眼界,得以接受真正的启蒙教育。

锡剧,是由无锡滩簧、常州滩簧先合并、后发展而形成,解放初期才定名。追溯源头,据说第一个演旦角的女演员是清朝中后期的青宝姑娘,无锡县羊尖人。当年她怎么唱,现在活着的人谁也没有听见过。青宝之后由男旦替代。男旦之后,周菊英、徐林妹、白玉秀等为第一代女演员;稍后出现陈媛媛、周翠贞等名角;接着,张秀英、杨企雯红遍江南。张秀英、杨企雯的唱,各有特色,他们的嗓音特佳,高低自如,可以随抒情的需要发展唱腔。与前辈相比,都有突破。她们是那个年代锡剧旦角的革新派,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。王兰英的唱,则继承张秀英唱腔的长处,加上自己的独创,后来形成王兰英流派。

张秀英不仅艺术高超,戏德和人品也好。兰英发现,张秀英这块红牌,演戏却不是专抢主角演。譬如演《玉蜻蜓》,她把智贞让给二牌演员演,自己演申大娘。《刁刘氏》中,她把主角让给别人演,她演二娘娘。她演什么像什么,那种神采奕奕的大家风度,班子里的旦角谁也比不上她。班子里外的艺人,谁有困难了,张秀英一定解囊相助。她没有经济权,所有包银,都被丈夫控制。有时没有办法,只能变卖一件属于她私人的装饰品,去救济别人。

“福安”好像一所学校,为人为戏,王兰英都学到不少好东西。

可是好景不长,不久师父又出了一件事。

汤国祯与汤素贞分手之后,姘了个无锡金子店里的老板娘。暧昧关系被金子店的老板看穿,前来捉拿戏子汤国祯。汤国祯有的是“逃跑”的经验,溜之大吉。老板抓不住师父,说要来抓他的徒弟顶替。王兰英大难临头,救王兰英的重任,又落到张秀英的肩上。

秀英为兰英买了几个黄壳饼,又塞给她十几个铜板,请人绕道把兰英送到吴桥轮船码头。自己坐镇福安,拖住金子店的老板。估计开往湖头村的轮船起锚离锡,才放金子店的老板走。

此去一别,再见面要等解放之后,相隔竟有十年。那时在常州西区演出,阵容非常坚强,生角有王汉清、吴雅童、仇泉生、谢韵芳(即谢鸣)、孙金发;旦角有张秀英、王兰英、沈素贞等。演《玉蜻蜓》,张秀英让台,让王兰英演智贞,她演申大娘。张秀英演的申大娘,在“分家”、“阳告”、“游十殿”等折,都有精彩的演唱。此时王兰英已懂得“偷”戏。虽然王兰英早已成名,在老师面前还是恭恭敬敬地学习。张秀英一上台,王兰英必在侧幕后看、听。她的唱腔,王兰英都要细细琢磨,每一个小腔都不放过。演《秦香莲》,王兰英让台演冬妹,主动配张秀英。“三官庙”一场,英哥冬妹都睡熟了,张秀英扮演的秦香莲要唱“十教训”。许多精彩的唱句,张秀英随口吐出,出口成章。扮演冬妹的王兰英,字字句句都听在耳朵里。譬如唱《李三娘》,嫂子逼三娘改嫁,张秀英扮演的李三娘便随口吐出这样的唱词:“珍珠凤钗我勿要 插,宁可横根牛骨针;翡翠耳环我勿要  戴,宁可捎根柴芯芯。”表现李三娘坚贞不屈,语言形象、妥帖。

艺术上,生活上的丝丝暖风,不时吹拂王兰英的心田,使她迅速成长起来。所以说,江湖上并非全是数九严寒。

在帮助王兰英成长的一大群人中间,第二个该提到的,是她的师兄汤龄童。

王兰英进汤国祯的戏班子,虽然师父、师娘借故打骂她,师兄汤龄童和汤国祯的儿子志和、志远,都待她不错。兰英是小师妹,一大群师兄把淘米、洗衣等杂活,都包掉了。兰英跟他们上河滩,是最高兴的时候。她赤了脚,到河滩旁边的石头缝里去摸螺蛳、螃蜞;碰巧捉几条小鱼。拿到戏班子里,大家就可以开荤解馋。

汤龄童的老家,在武进县横山桥,他与王兰英是同乡。以戚墅堰为起点,向北约十里就到汤龄童的家,向南十里就到王兰英的家。南北相距二十里左右。

汤龄童原来不识字,小时候在横山桥白龙山上放牛;兰英也是自小放牛的。他们既是同乡,自小又都放牛,共同语言当然就多。汤龄童一直把兰英当作自己的妹妹,师父师娘打她,他默默地注视着。公开保护只会让兰英吃更多的苦,所以只能暗暗叮嘱她。他想:犟妹子,啥时候你也能像我一样低头顺脑地听他们的话,就可以不吃苦头了。看她挨打,他恨不得哭一场,可自己是男子汉啊!

汤龄童不识字,但写得一手好字。写付对联,出个海报,班子里非他莫属。因为他毛笔字写得好,文化大革命中还闹了个笑话。有人从字好,怀疑他的出身门第高,要查生他养他的“书香门第”。那就只能去问牛了。

他的文化是从连环图书上学的。一有空,他就到出租连环图书的摊头上。那时候,剧场门口,小里弄里,这样的摊头到处都有。大约泡一瓶开水的钱就能借一本。汤龄童在王兰英学戏之前已唱第一块牌子的小生了,零用钱自然会有一些。这些钱,他都用来买笔墨纸,借连环图书看。师兄看,王兰英也跟在他后边看。有时等不及了,还要师兄让她先看。从此,看连环图书成了王兰英生活中的一大需要。

连环图书,又叫小人书。在64开的纸上画有连续故事的画面,人物当然小,所以叫小人书。还有一层意思,是指这书是给小孩看的。王兰英直到中年以后,仍然爱看。小人书有的画得很精致,千姿百态的妇女形象,是王兰英注目的重点。看了还要对着镜子学,一遍,二遍,学到自己满意为止。后来王兰英还喜欢看画展,看年画,看招贴画,看雕塑,看到好的可以作为借鉴的姿势、装饰,她可以一二个时辰不霎眼睛。同时她还看电影,看兄弟剧种的戏,记性特别好,回家就对着穿衣镜学。在农村,在路上,她看各种年龄的妇女走路姿势、特点,回家也要想一想,好像悟戏一样。有人说王兰英一上舞台便有“雕塑美”,这可是若干个“千日之功”锻炼出来的。起点便是看小人书,启蒙老师是师兄汤龄童。不过,汤龄童并没有指点她将小人书与塑造舞台形象联系起来。看小人书的演员很多,有几个能这样似痴似醉地反复琢磨的呢?所以,王兰英便成了王兰英。

汤龄童嗓音甜美,唱腔儒雅潇洒,文武兼备。他是个京剧迷,特别钦佩叶盛兰。他身上漂亮,演出上规格。与夫人张玲娣合演《女太子》、《孟丽君》、《三请樊梨花》,堪称珠联璧合。中年之后他与张玲娣同在江苏省戏校执教,培养了一大批优秀学生。

由于种种原因,王兰英与汤龄童同台机会不多,只有两次。一次在上海,为宋庆龄的一个基金会义演。节目很多,其中王兰英演《详容盘相》(《孟丽君》中一折),汤龄童演新编历史剧《石达开》一折,师兄妹先后出场,分别都得了满堂彩。两人相互鼓励,相互祝贺,放牛的孩子都成了艺术家。他们情同手足,此时却相视无语。1949年解放之后,他们在江阴天妃宫剧场合作演出了《孟丽君》、《珍珠塔》、《樊梨花》,得到观众热烈欢迎,盛况空前。但是这是师兄妹最后一次较长时间的合作。1953年之后,师兄妹先后都进入人才济济的江苏省锡剧团,却再也没有同台演过戏。这当然是王兰英心里一直感到遗憾的事

在王兰英成长过程中,第三个该提到的是张秀英的老师朱智明。

朱智明原唱男旦,肚子里的货色当然比张秀英还多。朱智明不仅会唱戏,胡琴也拉得很好。后来,王兰英在朱智明拉琴的戏班子唱戏,朱智明看一眼就知道:兰英这丫头将来一定有出息。那个班子的正场花旦一唱就走调,朱智明在台侧边拉胡琴边叹气,说:“又豁到哪里去了。”兰英上台一唱,朱智明的琴拉得特别有劲,他觉得王兰英唱得特别好,听来特别亲切。是自己的学生张秀英教的,王兰英又有意向张秀英的唱腔靠拢,艺术上有“血缘”关系,自然合作得好。

王兰英非常好学,对艺术上有真本领的,她就出自内心地敬重人家。每天上午,练罢早工,王兰英就帮朱智明端一张凳。朱智明一手提只胡琴,一手端杯老浓茶。坐停了,就对王兰英说:“丫头,来,我来教你。”

教的内容很多。旦角的唱腔,朱智明都熟,转弯抹角,抑扬顿挫,每一个滑音都不放过。扎扎实实打下了唱的基础。张秀英那里没有学全的东西,由张秀英的老师为她补了课。这样,她不仅学了张秀英,连张秀英学的东西也同样学了。所以说,王兰英对锡剧旦角的唱腔,钻得很深。唯有钻得深,她才有厚实的功底;发展新的唱腔,才有丰富的本钱。有人说她无论向什么剧种吸收营养,最后仍然是唱锡剧,原因就在这里。钻得深,只是她的学习态度;跳得高,才是她的真正本领。一曲“太平调”,“黄昏敲过一更鼓”,是作曲从苏剧吸收来的。经王兰英一唱,便加进浓厚的锡剧“簧调”的韵味。苏剧再唱“太平调”,观众直喊“偷锡剧的曲调,唱得还没有锡剧好听。”这真是冤枉了苏剧团的演员。但是,由此可见王兰英的唱,是怎样“钻进去、跳出来”,取得了多高的艺术成就。这是后面要说的,暂且打住。

朱智明精心传授的第二方面,是教王兰英唱了数不清有多少只的江南民歌。“花红姐”、“哭七七”、“小寡妇上坟”、“湘江浪”、“四季相思”、“九连环”、“大补缸”……还教她学会了打花舌。王兰英将江南民歌的音乐语汇,融化到锡剧唱腔中。吴语区的民歌,在中华民族的音乐宝库中独树一帜,吴歌的语言有特别的光彩。她在民歌中吸取音乐和文学两方面的营养。所以后来有人称王兰英是民歌歌唱家,是不无道理的。

解放初期,为“啥人养活啥人”谱曲的叶林同志(后调北京,任文化部艺术局专员),曾采访王兰英,随后记下她亲口唱的若干民歌,绝大部分都是朱智明教她的。

上述三位都是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,却是帮助王兰英成长的关键人物。

此外,王兰英还清楚地记得:

前辈周菊英在武进县余桥教她唱女簧调开篇:“春宵一刻值千金,花有清香月有影,歌馆楼台声寂寂,秋千院落夜沉沉。”一板三眼,教得认真严格;

前辈徐庭芳夫妇,在她的棉被被人偷走后,细心照料她的生活,安排她睡觉的铺位;

艺人陈龄童、殷小荣夫妇,在苏州给她吃过一角枪饼,使她暂免饥饿;

同伴匡小妹(即刘丽娟,是著名小生谭君卿的爱人)在无锡福安戏院给她吃了熟荸荠,在苦涩的学徒时期使她尝到纯真友谊的甘甜;

在“有枪便是草头王”的年月,江阴南宅一个普通的皮匠,为了救她逃生,竟代她坐了半年监狱;

她还记得许多许多。……

所有这些江湖上的情谊,王兰英是永远不会忘记的!

三、钻本行

        

         正旦、闺阁旦是王兰英的本行。王兰英在成为表演艺术家之前,她扮演的敫桂英、崔莺莺、三圣母、白素贞、沈凤喜、喜儿等角色均已取得很好的成绩。这一节,分别就她扮演的陈翠娥和嫦娥,说说她对本行的表演方法与表演手段的钻研。

首先,以她扮演的陈翠娥为例,说说王兰英对旦角表演方法的探索。

1956年,江苏省锡剧团编导组整理三个传统剧目:《珍珠塔》,由谢鸣执笔,许应导演,王兰英、何枫主演;《荆钗记》,由何鹤执笔,何鹤导演,姚澄、王汉清主演;《三看御妹》,由俞介君执笔,田夫导演,沈佩华、刘鸿儒主演。1956年年底,三个戏先后彩排,相继在南京等地演出。

《珍珠塔》经过整理,结构比较严谨,主题更有新意。全剧将陈翠娥作为完美的形象来塑造,树她的宽容大度,批评方卿的以怨报怨。陈翠娥是有性格的。有性格的剧中人,为王兰英钻研人物性格的表演方法,提供了先决条件。

在王兰英进江苏省锡剧团的三年时间里,她演了《白蛇传》中的白素贞,《双推磨》中的苏小娥,《打面缸》中的周腊梅,《妇女代表》中的张桂蓉,《两兄弟》中的大伯母,《刘胡兰》中的金二寡妇,《红楼梦》中的薛宝钗,陈翠娥是她演的第八个角色。上述形象中,白素贞、薛宝钗属于古装正旦、闺阁旦。但是,白素贞匆促登场,薛宝钗是个配角。王兰英要探索本行当的表演方法,只可能从陈翠娥开始。

在导演许应的帮助下,她的探索取得了成绩。通过回顾陈翠娥的形象塑造,摸索正旦、闺阁旦的表演方法。王兰英认为:一要有层次地表演重点,二要有光彩地表演特点,从而总结演唱规律,不断发现,不断提高。

《珍珠塔》中陈翠娥的重场戏,是“前园会”、“后园会”。

“前园会”又名“赠塔”。方卿从河南到襄阳投亲,见过姑母,受到凌辱,一气之下要离开陈府。陈翠娥得知,随婢女彩萍来到花园拦阻表弟方卿,赶来缓和姑侄矛盾,弥合裂缝,补母亲之过。

王兰英把陈翠娥在“前园会”的表演分成“逼问”、“赠银”、“赠塔”三个层次来演,层层铺垫,突出“赠塔”。

方卿要立刻上路,陈翠娥要留住他。她三段玲玲调,每段六句,中速节奏。第一段要方卿去见母亲,即是方卿的姑母,方卿不愿。翠娥发现内中隐情,说明她很聪明。第二段,要他去见父亲,方卿也不愿。第三段,由她亲自陪表弟前去大厅祝寿,这段第三句,王兰英唱“小彩萍,来来来”用了一句扬剧,却又融合在锡剧音乐中。方卿以回去看老母为理由,坚决要走,翠娥断定他一定受了委屈。什么委屈,要逼方卿说出来。三句“是不是”,翠娥边问边思考,第一句拖腔,王兰英又借用了“无锡因果”的调子。“因果”是解放前无锡地区的坐唱艺术,类似苏州弹词。但方卿都否认了。无可奈何,翠娥只能叫彩萍去把父亲请来,留住方卿,方卿不同意,翠娥摊牌,说:“表弟不讲明白,我是不会放你走的。”方卿逼得无法,只能把来襄阳借贷,姑爹待他好,姑母嘲笑他的实情全说了出来。

“逼问”在陈翠娥来说,是为了“留”住方卿。王兰英大家闺秀的风度,很少有旦角能与她媲美。御史千金,身份高贵,却与母亲方朵花绝然不同。她是姐姐,处处看重表弟。通过彬彬有礼地询问,不断观察、判断,表现她的聪明、机灵。步履是稳重的,唱腔也是稳重的,无论玲玲调、簧调都采用中速节奏。

陈翠娥听方卿诉说,心里责怪母亲,但向方卿解释时,却说是“母亲酒后失言”,亲自代母赔礼。表现她的贤惠。接着,还是要借用父亲陈培德的力量,留住方卿,进而满足表弟探亲的要求。但胸怀大志的方卿坚决回绝,说了“有官再到襄阳来,无官再不到此地”的誓言。翠娥对他又敬又恼,心里又喜又气。决定赠银三百两,让他早日状元及第。

但是方卿不要赠银,也不要借银,千里之遥,无钱寸步难行。这便急坏了翠娥。王兰英在下面几句大陆调中,第一句就翻了个高腔。“我怎能眼看表弟空手回,我怎能眼看骨肉断情义。助他银两他不受,倒叫翠娥少主意。”表现她接济贫困、成全情义的主要特征。

接着,便进入“前园会”最主要的场面“赠塔”。推托点心叫方卿带回河南的珠塔,一共赠了五次。

陈翠娥第二次上场,手托点心(内藏珠塔)亮相,神采奕奕,端庄稳重。一段玲玲调向观众解释了点心之中藏着珠塔,一段中级簧调叮咛方卿,随后一句“要当心这包干点心”,王兰英处理:先停顿,把玲玲调的过门作为拖腔,表现陈翠娥的千叮万咛、千言万语。唱将结束,上前赠塔。

一赠:送交方卿,方卿接盒。翠娥一想不妥,快步后退,藏于腰间,动作不大。

接唱簧调:“你把它日间要背在肩膀上,夜间要当枕头睏。带了这包干点心,上山莫看樵柴人。上山看了樵柴汉,豺狼虎豹要伤人。只怕你只管自己逃性命,丢了这包干点心。”方卿已经不耐烦了,回答:“我一定会当心的。”

二赠:方卿的不耐烦刺激陈翠娥,她决心交给他。上前欲交,方卿只管来接。她猛然一想,还觉不妥。她左手捧盒,右手甩出水袖,搭在左手的盒子上。用目暗示:“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?是价值连城的珍珠塔。你知道吗?”

接唱男王调,表现陈翠娥慎重恳切地希望方卿把珠塔安全地带回家去,让他母子度日,也让他攻读功名。“带了这包干点心,多年枯庙莫留停。带了这包干点心,少走松林多近村。带了这包干点心,天光大白才能行。未到黄昏早投宿,你要当心这包干点心。”

三赠:幅度很大,王兰英拉开距离,飞步上前,伸手交给方卿。两眼看着他,好像在说:千万、千万、千万要当心呐。方卿无精打采地来接,翠娥双手一缩。这些动作,作曲写了一个非常优美、节奏明快的过门。

翠娥叫了一声“表弟呀”,接唱一段中级簧调告诉他点心之中有点心,你要千当心来万当心。

四赠:翠娥赠塔,方卿不接。

接着方卿唱一段大陆调,表示他对翠娥不满。告诉她,自己一定“人不离包,包不离身,双手捧到太平村。

五赠:翠娥说“如此拜托了。”慎重把珠塔交给方卿。

最后,方卿唱一句大陆长拖腔:“辞别表姐转回程……”下场,乐队停止伴奏,翠娥唱慢大陆清板:“但愿你太平人转返……太平村。”后三字,乐队加入。唱得深情、典雅,韵足味浓。王兰英端庄大方地远眺方卿,幕闭。

王兰英在陈翠娥的所有戏中,重点琢磨前、后园会,在前园会中重点演好赠塔,从而层次分明地突出陈翠娥贤惠大度的性格特征。这便是“有层次地表演重点”。

下面以“后园会”为例,说说她“有光彩地表演特点”。

抓特点,包括抓典型动作和传递人物心声的新的唱腔。

“后园会”中的陈翠娥,王兰英演得娇憨可爱,略带羞涩。人物关系变了,表弟成了未婚夫。在方、陈两家的矛盾中,陈翠既是陈家的女儿,又是方家的媳妇。丈夫与母亲对立,她想尽力调解。方卿带着强烈的报复情绪而来,她首先想到的是劝阻未婚夫。陈翠娥对方卿的劝说,情很深、意很切,唱、演,都显示了王兰英深厚的功力。

但是,方卿耿耿于怀,不愿原谅姑母对他的羞辱。陈翠娥劝他越认真,他越是打哈哈,翠娥非常生气。她盼望未婚夫多少年,却盼来个这样的人,她失望了。方卿做了官,却不能明说。他要安慰贤惠善良的未婚妻,将黄金印藏在唱道情的褡裢中,交给翠娥,翠娥不收。方卿将褡裢抛在地上,扬长而去。

王兰英演的陈翠娥此时是这样表演的:她生气,委屈,又羞又怨。她上前探个明白,拎起褡裢,觉得有些份量,一看,发现黄金印。她既为丈夫高兴,又为母亲担忧。很快,高兴占了上风。她飞快地一个转身,一溜小步,下场。

这一溜小步,既要表现闺阁千金陈翠娥的内心高兴,又不能失去御史小姐的身份。首先,这个分寸很难掌握,王兰英掌握了,两者兼顾,跑得恰如其分;其次,作为特定的、陈翠娥的典型动作,要跑出光彩来,让观众叫好,王兰英做到了。台上一溜小跑,台下从设计到练习,不知要经过多少次的反复。先有追求,然后实践,然后放射艺术的光彩。王兰英演本行戏,从博采众长到独树一帜,从学习他人到自己创新,艺术的品味大大地提高了。

之后,王兰英每演一个角色,都设计人物的典型动作,特殊造型。在张素贞、申大娘、崔素琼、赵京娘等表演上,都不难发现,这里就不一一例举了。

为了传达人物心声,陈翠娥唱了若干新腔。如“小彩萍,来来来”,用了扬剧。“表弟呀”拖腔借鉴“无锡因果”调。前边已经记述,不再重复。王兰英的唱腔,与她的表演一样,也是“有光彩地表现特点”,每个角色的唱,都是人物自己在“说话”,性格不同,唱腔也不一样。本书“云中月”一章,再作评述。

在艺术上,王兰英是个有心人。对于旦角的表演方法,不断有所发现,找到了某些规律。

譬如唱“香肠”韵、“机气”韵的词,同样是舌齿音,但处理各有不同。口腔不能张得太大,嘴巴也不能动得太多。因为是旦角,唱应少露齿、或不露齿。一个旦角的唱相,有关形象的美。王兰英是非常注重唱相的美观的。

譬如舞台上的笑与哭,王兰英的表演同样有自己的技巧。她认为:笑,总比哭好看;无论笑与哭,脸部肌肉都应向上拉,演员脸型就比较好看。如果脸部肌肉向下拉,再漂亮的演员也会变得很难看。

譬如对待演出。王兰英认为:所有熟戏,都要当成生戏演;所有情节,都要当作刚刚发生。保持演戏的“新鲜感”,真情实感才可能恰如其分地流露,才可能打动人心,叫观众百看不厌。

譬如台步、眼神、台风、造型、吐字、唱腔……许多方面王兰英都找到自己的演唱规律。但是,她又不愿将它当成“规律”。她认为:“更多的规律要靠有艺术追求的同行自己去找。只要有心,是找得到的。”同时,她又认为:“除了共同的规律,还有各个角色的特殊规律,这是更重要的。”这里,只是以陈翠娥为例,谈她对正旦、闺阁旦演唱方法的一些探索。

在江苏省锡剧团与王兰英多年同台演方卿的,是著名演员何枫。何枫唱腔朴实醇厚,表演细腻,情真意切。曾演陈阿兴、申贵升、皇甫少华、雷鸣。拍过电影《庵堂相会》。因担任剧团领导工作,中年以后,就让台培养青年。之后,青年演员杨继忠接饰方卿,与王兰英同台演出。

1961年流派会演时与王兰英同演《赠塔》的是著名演员王彬彬。王彬彬嗓音高亢明亮;唱腔刚柔相济,韵味醇厚;吐字清晰,顿挫有力,节奏明朗。他博采前辈名家之长,创造了质朴刚劲、华丽缠绵的“彬彬腔”。与王兰英同台演过张生、大春、方卿、皇甫少华等角色。他工小生;李庭芝、刘丽川、况钟、程婴等老生戏演得也非常出色,甚至在《张飞审瓜》中演花脸张飞。戏路非常宽。

 

《嫦娥奔月》,创作于1957年春天。大鸣大放,丰富剧目。吴白匋向编导组长许应介绍,许应、何鹤等到南京师范学院拜访了杨白桦教授。初次看到《后羿射日》这个写于抗日战争时期的歌剧本。这个本子写了嫦娥与后羿的斗争,后羿是个暴君。同时,杨教授提供了许多奔月的神话故事。

经过大家讨论,决定把《嫦娥奔月》写成美丽的神话剧。将后羿写成为民除害的好皇帝。强调嫦娥的自我牺牲精神,重点表现她对丈夫、对百姓的深厚感情。这是江苏省锡剧团首创,与历来的嫦娥戏不一样。集体讨论后,由何鹤执笔。

角色决定:王兰英演嫦娥,王汉清演后羿。京剧演员杨邦晋担任技导。

这是个美丽的神话剧,舞美、服装、音乐,都要美。演员要靠优美的形象、身段、舞蹈取胜。

王兰英从村姑演起,天真烂漫之时,就被河伯抢去。后羿救了她,又成长为少女。与后羿结婚,成了古代酋长的妻子。十日并出,后羿从西王母处取来仙丹,嫦娥代夫吞丹,飞入月宫,又成了广寒仙子。摘下星星,制成神箭,玉兔送箭下凡。后羿射九日,免得生灵涂炭。

嫦娥有村姑、少女、酋长妻、广寒仙子四种身份的演变,许多高难度动作、舞蹈,需要王兰英重新练习,去完成表演任务。

锡剧原无科班,演员的功底,不像京、川、婺剧那么扎实。王兰英是红角,凭她的唱功、表演,有多少适合她的戏可演,照样场场满座。演嫦娥她得重新补课,必须从头学起。时年30岁,她二话没说,从头学,从头练。

练功时间,从早晨七点练到十一点,在剧团排练场练;夜戏结束已晚上十点半,在剧场舞台上练;演戏、吃饭、休息的间隙,在家里腾出台面大的地方,也在练。

她整天只追求艺术上的完美,商店、饭店里是看不见王兰英的。在剧场到宿舍的路上,观众偶尔看到她,便会惊奇地停步细看,窃窃私语:“看,王兰英!王兰英!”吃什么,穿什么,用什么,她从来不讲究。十元钱能买多少菜,她也不过问。此时她已与宋词结婚,领了工资,除了支援娘家、老前辈,其余都放在抽屉里。她会赚钱,但不懂得用钱。

练功老师有李雪芳、杨邦晋。刀枪剑戟,把子圆场,手巾扇子,王兰英一一重新学习。

李雪芳老师很凶,对谁都不留情面。王兰英此时大红大紫,如果在练功场上不被李雪芳骂上几句,竟连饭也吃不下。只要她一骂,王兰英就会高兴得飞起来,因为骂的同时,李雪芳就会教你新东西。王兰英已是表演艺术家,不再是一说就哭的红角儿。面子算什么?她要学艺术、要为艺术献身,怕什么呢?艺术上求得进步,才是她最大的满足。

李雪芳要求很高,对名演员要求更高。在她眼里,快牛更需重鞭。帮助名演员突破前人,突破自己,创造新的记录,是她的责任。她的重点是很明确的。王兰英为了争取李老师继续骂她,必须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,关起门来自己练习,这叫练私功。

练私功的地点大多在自己家里;外出演戏时,在自己的宿舍。在家里,王兰英的大小镜子很多,一遍又一遍,无数次反复。她对镜子里自己的形体、动作、身段,比李雪芳的要求更严。有时甚至象折磨自己。如果白天老师教的动作学得不理想,或者学了可以变为戏里用的东西化得不如意,她就坐立不安了。吃饭时练,休息时练,晚上散戏回家,还是练,常常对着镜子熬到深夜一二点钟。

有人说:“王兰英条件好,练功场上练得不比人家多,怎么一上台横来竖去做的动作都是好看的?她是天赋好。”其实错了。错在哪里,就只能去问她家里的穿衣镜了。

其次,可以问她家里一大捆、一大捆的连环画、小人书,还有各种各样有人物形象的国画、西洋画、雕塑、剪贴、画报……她可以对着它们一看就是几小时,什么样的坐、立姿势好看,她就模仿,自己捉摸放在什么戏里可用。一经决定,她就立竿见影地改。看了电影、戏剧,同样要琢磨、吸收。而且,观众多、观众少的电影、戏剧,她同样要看,决不中途退场。她认为,再差的戏中,也有自己可以吸收、学习的东西。她吸收得广,好像整个艺术天地为她所有,为她所用。艺术上,王兰英是富有的。

不断吸收,不断改演,是王兰英演戏的特点。《双推磨》、《玉蜻蜓》,她演了三四十年,也改了三四十年。锡剧、沪剧两簧巡回公演,《双推磨》演到上海,著名沪剧表演艺术家丁是娥看了,翘翘大拇指,对王兰英说:“兰英妹,这与华东会演时演出的《双推磨》相比,真是大大的飞跃了。”这大大的飞跃,是王兰英一点一点小飞跃积累起来的。没有小,便没有大。

王兰英练功的另一个特点,是以戏带功。以戏带功的练习时间,一般都放在深夜一二点钟来练。晚上演戏到十点半,卸装、吃夜餐,争取十一点之后再练。如果第二天要排什么戏,她必须在导演排戏之前,把基本的动作、表演都准备妥帖。如果准备不好,她是不会让自己睡觉的。再累也不行。

王兰英还有个怪脾气,如果在哪里吸取一个身段、动作,一定要化成戏中人物自己的东西,也就是要让人家看不出本来的样子。如果让人看出来了,就是坍台的事。这个“化”,就是消化,消化后再吸收,便是自身的血肉了。

现在再回到《嫦娥奔月》的以戏带功上来。

嫦娥吞丹,要用卧鱼。卧鱼必须下腰。在丹阳演出,杨邦晋老师帮助王兰英下腰。他在她背后,用手卡住她的颈根,用膝盖把她的腰一挺,下腰。晚上唱戏嗓子发音有困难,王兰英毫无怨言,次日照练。她双腿盘坐在地上,两腿两膝着地,为卧鱼打基础。朝朝暮暮地练,终于在“吞丹”的盗丹一节中,王兰英在一块半公尺宽的木板上,漂亮地卧鱼。

“奔月”要跑飘飘欲仙的圆场,王兰英在两腿中间夹了铜板,快步跑,不准铜板掉下来。她做到了。在家里,大门到卧室;在剧团大院,这幢楼到那幢楼;在剧场,进门到舞台,凡是走路,都是跑圆场。无时间和制度的约束,完全出于自愿,自觉争取更好地完成任务。王兰英的圆场,成为锡剧旦角的佼佼者。穿裙跑圆场,裙只飘,不动,象水面上游的鲫鱼。演《双推磨》无裙可穿,脚上的功夫完全显露在观众面前,象两只织布的梭子,能快能慢,准确踏出人物的心理节奏,脚底从不紊乱。她的圆场,非一日之功,也不光靠练功场、排练场去练。有人说:“没有王兰英那么多漂亮的圆场,也就没有大大飞跃的《双推磨》。”所以,王兰英的本行戏,也是逐步提高的;以戏带功,常常带出演员整体素质的提高。王兰英为“奔月”大练圆场,提高了她后来演出的所有戏的质量。

嫦娥还有大段的长袖舞。王兰英甩的长袖,与手接触处不加木棒。那么长的两条绸带,就靠两手来舞,要舞得漂亮。练得她手不能弯,吃饭筷也拿不住,端杯子也端不牢,两臂红肿、发青。再痛还坚持,挺过去,什么事也没有了。她的长袖舞可与最好的舞蹈演员媲美。

练抢背,肩上青紫;练乌龙蛟珠,背上红肿;练屁股坐子,浑身酸痛。再苦再累,她也要练。

练功大忌单练躯壳,还要锻炼自己的节奏感。王兰英认为,节奏感是演员的基本修养。节奏感有外在的,还有内在的;外在与内在要统一。外在是接受内在支配的。心里有戏,外表才有戏。不是说基本功练得好,戏就能演好。学的所有基本动作,要通过人物的心理过滤,才可能成为人物的动作。同样的快圆场,嫦娥跑与苏小娥跑就不一样;苏小娥在室内跑与在雪地跑也不一样。有人说她脚底里全是戏,说她的台步是白与唱之外的第三种语言。实际上是她心里有戏。心理节奏掌握了,外在节奏(台步是表现外在节奏的一个方面)又有条件表现出来;外在、内在就能统一;统一即和谐,和谐产生美感。戏就好看了。

外在节奏要准确地传达内在节奏,就必须大练基本功。试想,一个连快圆场都跑不好的人,怎么可能传达嫦娥与苏小娥内心的激动?

掌握内在节奏,是演好人物的关键。掌握人物不断变化的内在节奏,要靠演员自己对人物此时此地的准确理解。不仅要熟读剧本,反复琢磨,还要大量阅读各种文艺作品,提高自己的文学修养。王兰英在摘掉文盲帽子之后,读了“红楼梦”、“西厢记”、“安娜·卡列尼娜”等古今中外的文艺小说,对“梅兰芳舞台艺术四十年”,盖叫天的“粉墨春秋”等文艺理论书,也作了精读。

王兰英知道:艺无止境。她的本行戏要不断开拓,不断提高。她应不断超越前辈,超越自己!

四、求突破

       

王兰英在表演上的突破,分两个方面说:一,本行当的突破;二,跨行当的突破。

先就她在《红楼梦》中扮演的薛宝钗、《谢瑶环》中扮演的武则天、《打面缸》中扮演的周腊梅,说说她在正旦、闺阁旦行当表演上的突破。

 

薛宝钗

江苏省锡剧团演《红楼梦》,早于上海越剧院。1955年11月起,在南京公演。1956年演了整整一年,轰动了大江南北,也轰动了上海、北京。

在人才如林、名旦成群的江苏省锡剧团,宝、黛、钗角色如何分配,方案很多。三块金牌,当然都想演林黛玉。领导反复讨论,从一台戏总体艺术出发,决定王兰英演薛宝钗。她不无疙瘩。根据她的身材、外形、表演、唱腔,完全能演好林黛玉。领导作此决定,总有道理。既然接受演薛宝钗,就要设法演好她。

王兰英读了剧本,学习了李希凡、兰翎的有关文章,听了分析,都说薛宝钗是封建伪道者,是个反面人物。王兰英再读《红楼梦》原著,通过思考,觉得不能简单化地把人物分为正派、反派。幼儿园的孩子看戏,才只问好人、坏人。《红楼梦》原著写的薛宝钗,是个性格鲜明,内涵很深的人物,光用“伪道者”概括,就简单化了。王兰英清醒地认识到:旧社会演戏,不作分析,不好;现在排戏,分析清楚了,但从意念着手,只把人物演成好人、坏人,就浅了,这不是三度创作的办法。这是根据曹雪芹的不朽名著《红楼梦》改编的戏曲,台下的观众,有工农兵,也有专家、教授、各级领导,按意念演,必然简单化,谁能满意呢?

多少个不眠之夜,她回想自己演过的崔莺莺、霍定金、陈翠娥、孟丽君、祝英台等大家闺秀,感觉道薛宝钗的性格更加复杂。复杂的性格可以写一个大戏来充分展示,但锡剧《红楼梦》留给宝钗的篇幅太少了。她必须做两件事:一,尽力抓住薛宝钗有限的表演机遇,展示她独特的性格。二,忘记对薛宝钗的意念分析,将每个动作化成宝钗自己实感真情的留露,化成优美的舞台动作,化成端庄大方的舞台形象,化成典雅婉转的动人唱腔。

“送花神”,这是描写大观园的春天,也是薛宝钗的春天。王兰英扮演的薛宝钗,风度翩翩,表现她少女的纯真,对美好未来的向往。扑彩蝶,通过美丽的身段,表现宝钗青春的活力和娇媚。

柳絮词,是大观园最后一次诗会的作品,剧作者把它提前了,当然是表现主题和表现黛玉、宝钗对立的需要。“看柳絮”的唱词,黛玉叹“红颜薄命”,宝钗咏“春风一阵送我上青云”,当然也是对立的。如果此时将它理解成宝钗在争夺宝二奶奶的位子,实在太早些。“诗咏志”,王兰英把唱词理解成宝钗的闺阁志趣,不能演成心藏奸险的刁妇。

“宝玉被笞”,黛玉、宝钗的对立才真正开始。大家都爱宝玉,但态度绝然不同。王兰英认为,宝钗有自己的观点,她按自己的方式去爱宝玉,也是一片真情,她不知道为什么宝玉不理解她?对男女三角之间的排他行为,不仅古代有,现代也有。宝钗并不以为自己卑鄙,反过来,她自以为是宽容的。正因为她期望宝玉成为她理想的意中人,才大胆向他进言。受到宝玉斥责,她有少女的自尊心,又因自己是表姐,很快又原谅他。

“宝玉出走”,宝钗有一段大陆调,唱得情真意切,“八十老人”一句,突然加速,意思象说:宝弟弟,你怎么不体谅老人,体谅全家,体谅我呢?希望宝玉成为她理想的丈夫。宝玉不领情,她感到非常惋惜,不可理解。到剧终,宝钗仍然不理解。所以,宝钗也是个悲剧人物。

王兰英演薛宝钗的突破,是对意念的突破。给戏剧的三度创造,提供了有益的经验。

1957年,苏州范烟桥问王兰英:“你在台上站二十分钟不开口,难过不难过?”王兰英心直口快,说:“难过的。我向导演提意见,一直没有改。”没有多少时间,有人在“新华日报”上发了文章:“薛宝钗的苦闷”说是右派言论。艺术争论的问题变成了政治问题。王兰英找到省委宣传部副部长钱静人,说:“报纸上文章里的有些话,不是我说的,我要去寻范烟桥澄清。”钱静人说:“别去,这样会影响大会发言,忍住气!”

一场虚惊,艺术上的争论,应该是允许的。王兰英也没有变成“右派”。

这个小插曲说明了一点,王兰英在塑造薛宝钗这个艺术形象的过程中,她要突破意念,走自己的创作道路,当时有多艰难。由此也可以看到,她坚持自己的创作道路,有多可贵。

王兰英的薛宝钗演得不同凡响,她的鲜明形象可以毫无逊色地与苏小娥、申大娘、崔莺莺、陈翠娥媲美。

 

武则天

1962年,编剧叶至诚、俞介君根据田汉的《谢瑶环》改编成锡剧《女巡按》。王兰英演武则天,与薛宝钗一样,也是配角。

王兰英演过女丞相(孟丽君)、女元帅(樊梨花),从未演过女皇帝。

根据剧本和历史资料,知道武则天有文才,有风度,处事果断。她当皇帝时,国力强盛,执政非常成功。

武则天是个非常美丽的女性,当然属于旦角。但她有非同一般的至高无上的身份,就要用非同一般的表演手段。

演武则天的突破,就是表演手段的突破。

王兰英设想:武则天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,所有其他皇帝都是男性。她要做象皇帝,必须学男人的威严,果断。她是唐太宗的才人,唐高宗的皇后。她要做象皇帝,肯定首先学刚毅、雄健的唐太宗;不会学体弱多病的唐高宗。唐太宗是骁勇的武将出身,所以武则天的动作,不仅要男性化,而且要吸收武生的许多表演手段。这是一。

二,武则天作皇帝,已是中老年,老旦的唱腔接近老生,也是男性化的。

三,关键要在气质上下功夫。一站到台上,漂亮的女性,帝王的气质,威镇众臣。这是需要学习、苦练的。演员需要各种修养,某种修养便决定某种气质。然而,谁也没有女皇帝的修养,只有调动近似的各种修养,加以综合消化,反复捉摸而成。譬如自己的爷爷,他就有“皇帝”那样的威严,有时也懂道理,能把村上人镇住。

“赠剑”,武则天送女巡按出京,王兰英唱“孤赠你一柄尚方剑”,采用男簧调。她认为,男性化不是男性,是女性在学男性,这个分寸必须掌握。

“审侄”、“斩侄”是武则天的重场戏。武则天已修武氏宗庙,改国号为“周”。斩侄,等于斩皇子,非同小可。她深懂民心,忍痛割爱,硬硬心肠才把侄子斩掉。一段大陆流水,恨铁不成钢,形体表演大方,唱得铿锵有力,又充满感情。

“吊孝”是最后一场,谢瑶环为国尽忠,武则天亲自吊孝。她身披斗篷过场,斗篷上一个动作,引得了满堂彩声。得到了观众的赞许。

艺术大师荀慧生看了王兰英演的《梅花梦》、《女巡按》,写文章评述:“总的感觉是锡剧的曲调幽美动听,撩人心神。曲调大都是轻松愉快的,连胡琴的过门都是很悠扬悦耳,时时使人沉醉在歌舞乐声中。王兰英同志善于唱做,……。说到武则天,这样一位史无前例的女皇,的确不容易刻划。要有风度,但又不能昂首阔步。王兰英同志扮演的武则天,可说是恰到好处。”又得到了艺术大师的好评。

在众多的戏曲旦角演员中,有多少人能演象女皇?演女皇的,又有多少人能得到四大名旦的钦佩呢?荀慧生先生只称赞了王兰英演的武则天。

 

周腊梅

她是《打面缸》中的女主角,是个妓女。与武则天的地位相比,一个在十八层地狱里,一个在三十三层天外天。王兰英演周腊梅的突破,是对妓女周腊梅传统表演的突破。

江苏省锡剧团的《打面缸》,排于1953年8月,与首演《双推磨》只差一个多月。一个多月的时间里,要塑造苏小娥、周腊梅两个绝然不同的角色,天气又异常的热,艰难的程度,可以想象。

王兰英接过《打面缸》剧本,读完,心里就反感。不仅对剧本反感,对改编者季彦辉也反感。心想:你这个作者,怎么写得出这样不高雅的剧本来?什么“狗抢肉骨头”,太下作。她真不想演。

不演不行,《打面缸》是喜剧,热闹。在四个小戏中,要放在最后压轴。领导上非要王兰英演不可。心情真是不好。前边演个寡妇苏小娥,已经有疙瘩;后边演个妓女,更不好受。没有办法回绝。不过,要接受便要演好。观众不知道周腊梅的心里不高兴,他们老远地跑到剧场来看戏,就要看好戏。

《打面缸》的故事是这样的:妓女周腊梅,恨透了非人生活,嫁给张才。张才是衙门里的差人,县官想占周腊梅的便宜,派差人连夜外出。县官到张才家不久,师爷来调戏周腊梅,县官藏到面缸里;接着,都头又来了,师爷又藏进面缸里;后来张才回家,都头又藏进面缸。周腊梅指着面缸,张才痛打三个无耻的上司。

这是个近乎闹剧的喜剧。女主角周腊梅,原由彩旦、泼旦扮演,让县官、师爷、都头洋相出足,令人捧腹大笑。

王兰英分析人物:周腊梅决心从良,厌恶卖笑生涯,一心爱着张才,懂得女性的自尊、自重,完全用彩旦、泼旦应工,似乎不够准确。传统的演法她想突破。

突破分两个方面。面对恶势力,王兰英揉进花旦的演法;面对张才,揉进花旦、青衣的演法。这样,就不是单纯的泼旦了。她冲破了行当的束缚,演了人物,这在解放初期,是非常了不起的。

但是,周腊梅毕竟是妓女,她与同一台戏中扮演的苏小娥是绝然不同的。前演苏小娥,后演周腊梅,同一个演员扮演,如有半点混淆,演出就失败了。王兰英如何区分这两个人物呢?

一,苏小娥的舞台动作规范,一举一动,不是从程式中化出来,就是借鉴芭蕾舞再创造,都是从中外舞台的传统艺术中来。周腊梅的动作生活化,好像她没有学过多少程式动作,随心所欲地动。虽然两者都很美,表现方法是不一样的。

二,苏小娥唱的都是正正经经的锡剧,即使吸收兄弟剧种的个别曲调,中间也要露出浓郁的簧调味道。周腊梅主要唱江南小调,象“烟花女子告阴状”等,追求一种活泼的喜剧效果。

三,苏小娥带出了苍凉、热烈的气氛;周腊梅渲染了凄艳、幽默的氛围。前者是正剧人物;后者是喜剧人物。

两个人物,无人混淆过。观众对她一致好评。王兰英不仅善演抒情正剧,也能演轻松的喜剧。她的表演才能是多方面的。

王兰英塑造周腊梅,成为戏曲舞台上一个独具个性的艺术典型。她突破了传统的行当表演,进行崭新的创造。

因为她的成功,艺术大师黄佐临拍完了她的苏小娥,还想拍她的周腊梅。时至八十高龄,仍然念念不忘。这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
 

跨行当的突破,王兰英也作了积极的尝试,取得的成绩同样可喜。她在《江姐》中饰双枪老太婆,在《钟声》中演祖母,在电影《三亲家》中演亲家母。

江苏省锡剧团的《江姐》,演出于1964年。在空政文工团的同名歌剧演过后,锡剧《江姐》在南京人民剧场还连满十八场。反响非常强烈。王兰英演双枪老太婆,对她并不对工。通过她的努力,很好地完成了任务。

双枪老太婆的戏,主要在江姐上山之后。剧本避开了双枪老太婆戎马生涯的场面,集中描绘了她与江姐的抒情咏志,正好扬了王兰英的长处。

华为说出“城头上人头是彭……”

老太婆一拍桌子,华为将“彭司令员”几个字咽了下去。不过,老太婆与华为母子两人的表情早已暴露。江姐说,所有的情况她都知道了。王兰英饰的双枪老太婆心灵上一阵激烈的颤抖,演江姐的姚澄非常克制自己的感情。一扬一抑,配戏非常默契。老太婆要江姐把心里的悲哀哭出来,既是同志,又像母女,两者把感情抒发得淋漓尽致。老太婆是游击队长,此时在江姐面前,又是慈母。性格上的刚毅和善良,都得到充分的表现。王兰英塑造了一个革命母亲的形象。

《钟声》中的祖母,比双枪老太婆更老,是个善良贤惠的农村老太。是王兰英扮演的角色中年纪最老的女性。当时她只有38岁,演一白发苍苍的老人,演得深情动人。

演祖母主要为青年演员过冬暖、蒋昌涌配戏,扶持他们。

这个戏里值得一提的,还有张玲娣扮演的地主婆。她是王兰英师兄汤龄童的夫人,以演樊梨花、孟丽君、女太子名驰江南。“为你冤家薛丁山”的大段清板唱段,在唱腔、板式上都有创新,对锡剧唱腔的丰富、发展,作出了贡献。

《三亲家》是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现代锡剧,是王兰英拍摄的第二部电影。王兰英扮演亲家母,是唯一的女角色。她演得风趣朴实,塑造了一个现代农村大妈的形象。

四、犟牛劲

 

王兰英逃出福安戏院,跟着一个熟人,绕道到吴桥轮船码头。一路没有讲话,也不敢抬头。浑身只觉得冷,只有张秀英送的几个黄壳饼,包在手帕里,还有一丝暖气。她的十根手指冻得都像胡萝卜,紧紧捧着那个手巾包。她买票上了轮船,心还在喉咙口“嘭嘭”地跳。

轮船开动了,才松了一口气。肚子饿了,她偷偷看一看四周,解开包,赶紧取出一个饼。她一口一口地咬着,眼泪滴滴答答地流下来。她很想再吃第二个,第三个……可她没有吃。家里有两个弟弟,还在挨饿。

她向舱玻璃外边看去。运河两岸,是日寇铁蹄下的江南农村。灰黄灰黄的田野上,不时露出日本人的碉堡,这就是父亲对她讲过的“乌龟壳”。她一阵寒噤,害怕“乌龟壳”里突然扫出一梭子弹。呼呼的寒风,像刀一样从破船舱的前后左右劈进来,又卷出去。她身上只穿一件破棉袄,她怎么会不冷?她怎么可能不冷?但是,兰英把短小的棉袄拉一拉,把眼角上的泪滴擦一擦,挺一挺腰,她要表示不冷。她又饥又冷,千万不能让人家看出来。

冬季的白天本来就短,轮船到湖头村,已经天黑了。当时,她与爷爷的矛盾还没有解决,只能到邻居家里借宿。邻居告诉她,她的父母弟弟不住在村子里,已经搬到离村一里多的湖塘边看鱼池去了。

兰英又惊又喜,立即摸黑赶到鱼池边。敲门进家,把几个冰冷的黄壳饼分给两个弟弟。母亲急忙给她热消糊粥。

兰英的父母为啥要搬家呢?

在大家庭中,父亲王浩生是祖父最不喜欢的儿子;母亲赵根娣在苦难和鄙视中生活,日子实在难熬。王浩生除了大儿子、二儿子先后已成家,二女儿杏英在两年前已到上海帮人,兰英在外学戏,手边还有三林、竹林两个未成年的儿子。王浩生总是改不了赌的毛病,经济难上加难,生活没有着落。

戚墅堰有个老板,看中湖头村附近湖塘边上的一块土地,原想投资办厂。日本人占领江南之后,到处枪声炮声,鬼子兵动不动就清乡,把那个老板的雄心壮志“清”个光。湖塘边本来低洼,挖了五只鱼池,约三十亩水面,放了些鱼苗。鱼池边上原有几间破房子,可以给雇来的看鱼人住。

王浩生带回这个消息,赵根娣一口答应。夫妇决定带两个幼子同去看鱼池,把家干脆搬过去。一来每年有三石米钱的收益,可以过盼望已久的独门独户的生活;二来可以摆脱王焕荣的管教、折磨,把山一样沉重的心理负担搬开。有“谋生”作借口,搬家自然顺利。

说是鱼池,其实没有多少鱼。养鱼要年年放鱼苗,养大鱼要天天抛鱼饲料。老板无心出这笔“抛得出收不回”的钱。水,生来就有养鱼的本能,逢年过节,从鱼池里多少总能捞上些来。老板不靠鱼池养家活口,但自己池里的鱼又不愿落到别家人的嘴里。所以愿意出三石米钱一年,雇人看鱼池。

兰英小时候放牛,常到这里来。当时还有竹园、杨柳、葡萄棚,是她心目中的“世外桃源”。按她当年的“野”劲,攀藤、爬竹竿,交道不会少打。鬼子兵清乡之后,一切阻碍视线的都要砍光,竹、树、藤,都没有了。兰英回鱼池的第二天清晨,发现光景与过去大不一样,心里酸了一阵。但是,鱼池旁边毕竟有她的新家了,从此她能住家里了。父母兄弟,朝夕相处,享受天伦之乐。吸口有鱼腥味的新鲜空气,心里也舒畅。

但是,快乐与舒畅,都不能当饭吃。一家人团聚了,肚子总是挨饿。一天傍晚,父亲回来了,说看鱼池的钱没有拿到,只捧回一斤面条。没有油,放些青菜,大家吃了一顿,就吹灯倒头睡觉。后来,烂糊面也没有吃了,还是消糊粥。

这样的苦生活,过了些日子。汤国祯又派人找上门来,说他又领班了,在戚墅堰唱戏。兰英当然愿意到师父身边去。

这个师父,与他在一起,总要打骂她,有时打骂得一点道理也没有,兰英有些怨恨他。与他分开了,他的好处一点一点在兰英的脑海里回旋,真又想他。他毕竟是引她走上谋生道路的恩人。演戏时常听人说:滴水之恩,当报涌泉嘛。师父来请,她拔脚就去。

湖头村到戚墅堰,不到一小时的路程。此时金子店的老板娘已与汤国祯同居,改名汤宝华,在新建的戏班子管帐。兰英高高兴兴地见过师父、师娘;师父、师娘却给她出了一个难题。

王兰英的嗓子又亮又脆,经张秀英点拨,唱腔越来越动听,扮相又十分漂亮。她在福安戏院得的那些满堂彩,师父师娘都是亲耳听见的。他们断定她一定会成名。那个年月,投过帖子的徒弟是师父的私产;要成名的徒弟更应贴上师父的标签。所以要兰英改姓汤,叫汤兰英。

兰英涨红了脸,半天一言不发。新师娘汤宝华笑了一笑,叫兰英先去安排睏场。有人来做说客了,对兰英说:“这是汤师父看得起你。你师兄原叫方翔倩,因为他有出息,改名换姓叫汤龄童。这次轮到你了,是喜事。”

兰英没有回答。心里想:改个姓就会有出息,戏台上的红角为什么那么少?不是张秀英阿姨教戏,恐怕我现在还在挨打。

说客又开口了,说:“这是给你面子,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

王兰英火了。说:“这个面子我不要,我是贼不改姓。名字是爷爷给我取的;姓是祖宗传的。我爷爷姓王,爹爹姓王,我也姓王。我一生一世只叫一个名字:王兰英!!”

说客被王兰英撞了一鼻子灰,回去传话,把汤国祯气得七窍冒烟。师娘笑笑,没有说话。

几天戏唱下来,营业一天比一天好。师娘管帐,掌握钱,给师兄添了两件新戏衣。汤龄童眉清目秀,唱风雅小生;穿了新戏衣,更加漂亮潇洒。兰英已到懂漂亮的年龄;上台演戏,从不马虎。所以理直气壮地向师娘提出来:要添丫环穿的戏衣。师娘听了,又是笑笑。说:“你自己想办法做嘛!”

兰英明白了:因为师兄姓汤,她姓王。凭她的扮相,唱腔,凭她在观众中的号召力,师父巴不得她穿得漂亮,这能给领班的师父积累财富。只要她肯改姓,做戏衣不成问题;为师兄做戏衣,实际上就是要逼她改姓。她正在长身体,长志气,这口气一定要争,而且要争足。这个犟姑娘特别爱面子,什么时候也不许自己塌台。

兰英趁班子不演戏的时候,找个借口跑回湖头村。她把二嫂召到鱼池上,对着父母把经过诉说一遍。二嫂听了,拍拍台子说:“兰英,不改姓就是不改姓,你做得对!衣服我们自己想办法做!”

这不光是两件衣服,是为王家扎面子。下了“卖掉灶头镬子也要争这口气”的决心,分头出去借钱,买衣料。为兰英做了两套丫环衣服:一套绿的,一套粉红的。另外,做了一件格子呢上装。

兰英穿了格子呢新衣服,手里提着两套戏装,回到戏班子。她故意台上、台下走一圈,炫耀一番。然后走到师父师娘面前,说:“戏衣我自己做了,今晚的戏我不唱了。”

师父师娘目瞪口呆。问:“为什么?”

“你们不公平。”

兰英说完,回头就走。

第二天,汤国祯在戚墅堰镇上的茶馆里订了一张茶桌,约王兰英及她家里的人“吃讲茶”(即评理,那时一般放在茶馆里,谁输了,茶钱由谁付)。二嫂陪兰英去了。

二嫂说:“一样是徒弟,一样在台上唱戏。为啥公帐为师兄做戏衣,师妹的戏衣要自己做?难道兰英演戏,看客不买票?评理,先评评这叫什么理?!”

二嫂响响亮亮拍了三记台子,把原来说得头头是道的师父师娘拍闷了。

汤国祯嗡声嗡气地说:“好了,戏衣做了,茶钱我付。兰英照常唱戏,回戏馆去!”

兰英猛然一立,斩钉截铁地说:“不!!要唱,我也要到别的班子里唱了!”

从此,在汤国祯的眼睛里,兰英是条犟牛,是匹烈马,对她由恼怒生出了恨来。他哪里知道,野姑娘开始成熟了。她要争的是:人的尊严!

跟着师父唱了两年戏,兰英已是十六岁的少女,长得婷婷玉立。她不再是野姑娘,不再是黄毛丫头。回到湖头村,她经常想到师父。跟随他虽然经历了风风雨雨,毕竟也有为她挡风遮雨的时候。在那百步有“王”的岁月,各种坏人在城镇横行霸道,她能清清白白做人,是与师父的保护分不开的。再说,如果没有师父,她又怎能走进文艺界的圈子,认识那么多人,看那么多戏,从而开拓自己未来的事业。不过当时她就是那么想,那么做的,是错是对,都已经是历史了。笔者只能照实写来。

十六岁那年,她又进缪秀锦的戏班子。

缪秀锦是唱花旦的,却丝毫没有女人的柔情。连下台的衣饰,都是男人打扮。她拖着女儿缪月琴,领一个戏班子,在武进县芙蓉圩里到处演出。与她一起领班的叫曹亚君,既会唱戏,又会排戏,大叫都叫他曹先生。

缪秀锦嗓子很好,高亢激越,但唱腔是粳的,而且经常走调。她的扮相也不好,脸很长,有人说她是“马脸”。也许她早有自知之明,想找个挑得起大梁的花旦,替代她领衔演出。找来找去,就选定了十六岁的王兰英。也算她“慧眼识珠”。

兰英进班子,举目无亲。为了唱戏,她寄帖拜在领班的名下,叫缪秀锦一声“寄娘”。缪秀锦确实尽到“寄娘”的责任,对王兰英管得很紧,控制得也很严。她的观点很明确:学生不能有钱,有了钱就会逃走。她平生最爱掷骰子、赌博。王兰英手里有钱,她就想方设法弄了去。一举二得,既满足自己赌的欲望,又防止兰英逃走。她对兰英寄有很大的希望。

她对兰英的关心,也是很到家的。一不许打扮,二不许出门。一天两场戏,不唱戏的上午,兰英还要练功、学唱。前边提到的朱智明,就在这个班子里。偶尔出戏馆门,后边总有缪月琴或缪秀锦作“尾巴”。应酬和交际一概拒绝。后来连一天三餐都有专人送给她吃。这些措施,确实使王兰英得到了保护。

王兰英六岁之前是“静”的,因为她病着。病好就“动”,进入了既野又蛮的少年时期。现在是青年了,大约又该返璞归真,再次“静”。这次“静”,不是她病,是那个社会的病态形成的。她不能再活跃,否则性命难保。但是,在文静的外表里面,深藏着“犟”。她是犟牛烈马,病态的社会也无法驯服她。

王兰英到缪秀锦的班子,是在武进县、无锡县共有的芙蓉圩里唱。唱了几个月,缪秀锦认为时机已经成熟,要冲出圩堤到更大的集镇去唱,先到青阳,后到前洲。在前洲,她主动让台,演《双珠凤》,让十六岁的王兰英主演,演霍定金,审洛阳县令。缪秀锦扮演公差,站在一旁为王兰英把场提词。从此王兰英顶了班子的正梁,开始唱正场花旦。这一点,缪秀锦是了不起的。先是选准一个新秀,作短期培养;再压下重担,一颗新星就升起来了。其次,王兰英自己非常努力,她这个阶段的学唱练功,已到了如饥如渴的地步。第三份功劳,属于同台演员和乐队的配合,小生濮惠芳(后改名濮阳)、陆永俊、乐队朱智明、说戏的曹亚君都与王兰英尽力合作。当然也有人吃戏醋的,缪秀锦是领班,她说了算,任何倮啰嗦话,全不理会。

日夜两场,白天演《合同记》,也是王兰英唱正场花旦,扮田素贞。日场演到一半,就出了事情。

前洲是无锡县的一个大镇,一条东西走向的街有三华里长。前洲剧场的前台老板叫朱炳泰,这个剧场,与洛社、杨市、玉祁镇上的三个剧场一起,号称无锡锡西四大剧场。要在这种剧场里唱戏,对女艺人本身就有危险。何况王兰英正是豆蔻年华,被观众称为“漂亮滩簧婆”。缪秀锦藏得越是严密,越有神秘感。演到田素贞讨饭,缪秀锦饰当家师太,王兰英演田素贞,都在台上。观众同情田素贞,都把铜板抛上台去。此时后台来了一个副官,对戏班子里的人说:“我俚团长要看王兰英的戏,一散场,不用卸装,就跟我走。”

这个团长是本地人,是前洲乡绅高祖宝、高荣宝的侄儿,二十多岁年纪,大学生。大家不知道他是什么团的团长。副官专程来请,王兰英无法不去。缪秀锦派缪月琴当“保镖”,一同去为团长唱戏。

到了一个厅不像厅、侧厢不像侧厢的地方,副官要缪月琴退到外边去,留王兰英一个人在那里。兰英急了。说:“你们叫我来唱戏的;不唱,让我回去卸装。”

副官拦住兰英,先把缪月琴赶出去。回头对王兰英说:“团长喝了酒,睡在里间,还没有醒呢!你先进去帮他盖盖衣裳。”说罢,副官也出去了。

王兰英吓得浑身发抖。心想:今天要死在这里了!他如果强逼我,我就撞死在这里。爷爷看不起唱戏的,我就死给爷爷看。让他知道,我不是伤风败俗之人。

缪秀锦的经验比王兰英丰富得多,知道来者不善。等副官一离开后台,就去找早就认识的高祖宝的小老婆。如此这般一说,高祖宝的小老婆就去找高祖宝。说:“缪秀锦是结拜的小姐妹,她的干女儿,便像是我们的干女儿。怎么能看着孩子受阿侄欺侮。”高祖宝一听,立起来就到侄儿住的地方。

门口是那个猴头副官在把门,还向关着的门缝里不时张望。高祖宝一见,顿时脾气发足,对那个猴头啪啪就是几记响亮的耳光。命他把兰英放走。副官照办不误。

兰英在门里作好了死的准备,反倒镇静了。高祖宝的侄儿其实没有醉,在里间一次一次地催:“到里间来,为我盖盖衣裳。”任凭他一次比一次喊得高,兰英咬着嘴唇就是不搭腔。听着高祖宝打副官,里间的团长不叫喊了。兰英看到生机,又慌张起来。想:别打了,放我回去吧!等门一开,兰英便冲了出来。到外边,拉着正在张望的缪月琴,一口气奔回戏馆。

团长并不罢休。夜场刚开演,团长领着副官带了一班人,在戏馆门前架起了机关枪。非把王兰英抢到手不可。前台老板朱炳泰传来消息,王兰英已打定了主意,说:“要我再去,万万不能;要我的命有一条,来把我杀了!”

缪秀锦早已按老路子又走了一遍。高祖宝带着人马把守戏馆的前后门。朱炳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如果双方打起来,一场子看客和戏馆都要倒霉。后来,侄儿总算听叔叔的劝,收起机枪。第二天天没亮,班子悄悄地开走了。缪秀锦巧妙安排,才使王兰英这匹烈马化险为夷。

王兰英的“犟”,是出了名的。随着年龄的增加,“犟”的方式也开始变化。

十七岁那年,缪秀锦的班子在苏州饮马桥一个小剧场唱,剧目是《火烧百花台》。缪秀锦学汤国祯,也想让王兰英贴上自己的标签。先斩后奏,为她改名“缪月华”,与自己女儿缪月琴排名。王兰英不识字,也从不去看外边贴的海报。只听见看客在讲:“缪月华这小姑娘唱得好!”第二天又听见买票的在讲:“我伲是来看正牌花旦缪月华的。”

王兰英听第一次就怀疑,听第二次看客的议论,心里明白了八分。她想:谁不知道这个班子里的正牌花旦叫王兰英,怎么跑出个缪月华来?如果指缪月琴,她既不是正牌,唱腔还没到受看客表扬的程度。肯定缪秀锦已给她改了姓名。接受与师父汤国祯产生纠纷的教训,要用个巧妙的方法叫她把自己的名字再改过来。她已发誓不叫第二个名字,一个人不能说话不作数。

当天散完夜戏,王兰英正在想对付缪秀锦的办法。突然,一只像猫一样的东西“扑咚”跳进戏馆旁边的小河里,王兰英吓了一大跳,额头沁出了冷汗。兰英小时候在庙里监视师娘汤素贞,黑头里被大老鼠吓得半死,心脏吓出了病,经不住吓,晚上发了烧。

第二天清晨,寄娘缪秀锦知道干女儿病了,来探望她。王兰英想,机会来了。便单刀直入。

王兰英问:“寄娘,你改我的姓名了吧?”

缪秀锦答:“是的,叫缪月华。与月琴排名;跟我姓。”

王兰英想:你好厉害,师父汤国祯只改我一个字;你把三个字都改掉了。心里很气,面孔上尽量不表现出来。

王兰英接着说:“这个名字触霉头(即不吉利)。改了两天,昨晚就有一团黑东西跳到河里,半夜我就发高烧。改过来,仍叫王兰英。”

缪秀锦想:兰英说得不错,怎么那么巧她就病了呢?她是班子的正梁,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。所以马上将海报上的缪月华改成王兰英。缪月华只在王兰英的背后被人偷偷叫了两天。

由此可见,王兰英成长了。还是“犟”,但已含而不露,“犟”到骨子里。四、犟牛劲

 

王兰英逃出福安戏院,跟着一个熟人,绕道到吴桥轮船码头。一路没有讲话,也不敢抬头。浑身只觉得冷,只有张秀英送的几个黄壳饼,包在手帕里,还有一丝暖气。她的十根手指冻得都像胡萝卜,紧紧捧着那个手巾包。她买票上了轮船,心还在喉咙口“嘭嘭”地跳。

轮船开动了,才松了一口气。肚子饿了,她偷偷看一看四周,解开包,赶紧取出一个饼。她一口一口地咬着,眼泪滴滴答答地流下来。她很想再吃第二个,第三个……可她没有吃。家里有两个弟弟,还在挨饿。

她向舱玻璃外边看去。运河两岸,是日寇铁蹄下的江南农村。灰黄灰黄的田野上,不时露出日本人的碉堡,这就是父亲对她讲过的“乌龟壳”。她一阵寒噤,害怕“乌龟壳”里突然扫出一梭子弹。呼呼的寒风,像刀一样从破船舱的前后左右劈进来,又卷出去。她身上只穿一件破棉袄,她怎么会不冷?她怎么可能不冷?但是,兰英把短小的棉袄拉一拉,把眼角上的泪滴擦一擦,挺一挺腰,她要表示不冷。她又饥又冷,千万不能让人家看出来。

冬季的白天本来就短,轮船到湖头村,已经天黑了。当时,她与爷爷的矛盾还没有解决,只能到邻居家里借宿。邻居告诉她,她的父母弟弟不住在村子里,已经搬到离村一里多的湖塘边看鱼池去了。

兰英又惊又喜,立即摸黑赶到鱼池边。敲门进家,把几个冰冷的黄壳饼分给两个弟弟。母亲急忙给她热消糊粥。

兰英的父母为啥要搬家呢?

在大家庭中,父亲王浩生是祖父最不喜欢的儿子;母亲赵根娣在苦难和鄙视中生活,日子实在难熬。王浩生除了大儿子、二儿子先后已成家,二女儿杏英在两年前已到上海帮人,兰英在外学戏,手边还有三林、竹林两个未成年的儿子。王浩生总是改不了赌的毛病,经济难上加难,生活没有着落。

戚墅堰有个老板,看中湖头村附近湖塘边上的一块土地,原想投资办厂。日本人占领江南之后,到处枪声炮声,鬼子兵动不动就清乡,把那个老板的雄心壮志“清”个光。湖塘边本来低洼,挖了五只鱼池,约三十亩水面,放了些鱼苗。鱼池边上原有几间破房子,可以给雇来的看鱼人住。

王浩生带回这个消息,赵根娣一口答应。夫妇决定带两个幼子同去看鱼池,把家干脆搬过去。一来每年有三石米钱的收益,可以过盼望已久的独门独户的生活;二来可以摆脱王焕荣的管教、折磨,把山一样沉重的心理负担搬开。有“谋生”作借口,搬家自然顺利。

说是鱼池,其实没有多少鱼。养鱼要年年放鱼苗,养大鱼要天天抛鱼饲料。老板无心出这笔“抛得出收不回”的钱。水,生来就有养鱼的本能,逢年过节,从鱼池里多少总能捞上些来。老板不靠鱼池养家活口,但自己池里的鱼又不愿落到别家人的嘴里。所以愿意出三石米钱一年,雇人看鱼池。

兰英小时候放牛,常到这里来。当时还有竹园、杨柳、葡萄棚,是她心目中的“世外桃源”。按她当年的“野”劲,攀藤、爬竹竿,交道不会少打。鬼子兵清乡之后,一切阻碍视线的都要砍光,竹、树、藤,都没有了。兰英回鱼池的第二天清晨,发现光景与过去大不一样,心里酸了一阵。但是,鱼池旁边毕竟有她的新家了,从此她能住家里了。父母兄弟,朝夕相处,享受天伦之乐。吸口有鱼腥味的新鲜空气,心里也舒畅。

但是,快乐与舒畅,都不能当饭吃。一家人团聚了,肚子总是挨饿。一天傍晚,父亲回来了,说看鱼池的钱没有拿到,只捧回一斤面条。没有油,放些青菜,大家吃了一顿,就吹灯倒头睡觉。后来,烂糊面也没有吃了,还是消糊粥。

这样的苦生活,过了些日子。汤国祯又派人找上门来,说他又领班了,在戚墅堰唱戏。兰英当然愿意到师父身边去。

这个师父,与他在一起,总要打骂她,有时打骂得一点道理也没有,兰英有些怨恨他。与他分开了,他的好处一点一点在兰英的脑海里回旋,真又想他。他毕竟是引她走上谋生道路的恩人。演戏时常听人说:滴水之恩,当报涌泉嘛。师父来请,她拔脚就去。

湖头村到戚墅堰,不到一小时的路程。此时金子店的老板娘已与汤国祯同居,改名汤宝华,在新建的戏班子管帐。兰英高高兴兴地见过师父、师娘;师父、师娘却给她出了一个难题。

王兰英的嗓子又亮又脆,经张秀英点拨,唱腔越来越动听,扮相又十分漂亮。她在福安戏院得的那些满堂彩,师父师娘都是亲耳听见的。他们断定她一定会成名。那个年月,投过帖子的徒弟是师父的私产;要成名的徒弟更应贴上师父的标签。所以要兰英改姓汤,叫汤兰英。

兰英涨红了脸,半天一言不发。新师娘汤宝华笑了一笑,叫兰英先去安排睏场。有人来做说客了,对兰英说:“这是汤师父看得起你。你师兄原叫方翔倩,因为他有出息,改名换姓叫汤龄童。这次轮到你了,是喜事。”

兰英没有回答。心里想:改个姓就会有出息,戏台上的红角为什么那么少?不是张秀英阿姨教戏,恐怕我现在还在挨打。

说客又开口了,说:“这是给你面子,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

王兰英火了。说:“这个面子我不要,我是贼不改姓。名字是爷爷给我取的;姓是祖宗传的。我爷爷姓王,爹爹姓王,我也姓王。我一生一世只叫一个名字:王兰英!!”

说客被王兰英撞了一鼻子灰,回去传话,把汤国祯气得七窍冒烟。师娘笑笑,没有说话。

几天戏唱下来,营业一天比一天好。师娘管帐,掌握钱,给师兄添了两件新戏衣。汤龄童眉清目秀,唱风雅小生;穿了新戏衣,更加漂亮潇洒。兰英已到懂漂亮的年龄;上台演戏,从不马虎。所以理直气壮地向师娘提出来:要添丫环穿的戏衣。师娘听了,又是笑笑。说:“你自己想办法做嘛!”

兰英明白了:因为师兄姓汤,她姓王。凭她的扮相,唱腔,凭她在观众中的号召力,师父巴不得她穿得漂亮,这能给领班的师父积累财富。只要她肯改姓,做戏衣不成问题;为师兄做戏衣,实际上就是要逼她改姓。她正在长身体,长志气,这口气一定要争,而且要争足。这个犟姑娘特别爱面子,什么时候也不许自己塌台。

兰英趁班子不演戏的时候,找个借口跑回湖头村。她把二嫂召到鱼池上,对着父母把经过诉说一遍。二嫂听了,拍拍台子说:“兰英,不改姓就是不改姓,你做得对!衣服我们自己想办法做!”

这不光是两件衣服,是为王家扎面子。下了“卖掉灶头镬子也要争这口气”的决心,分头出去借钱,买衣料。为兰英做了两套丫环衣服:一套绿的,一套粉红的。另外,做了一件格子呢上装。

兰英穿了格子呢新衣服,手里提着两套戏装,回到戏班子。她故意台上、台下走一圈,炫耀一番。然后走到师父师娘面前,说:“戏衣我自己做了,今晚的戏我不唱了。”

师父师娘目瞪口呆。问:“为什么?”

“你们不公平。”

兰英说完,回头就走。

第二天,汤国祯在戚墅堰镇上的茶馆里订了一张茶桌,约王兰英及她家里的人“吃讲茶”(即评理,那时一般放在茶馆里,谁输了,茶钱由谁付)。二嫂陪兰英去了。

二嫂说:“一样是徒弟,一样在台上唱戏。为啥公帐为师兄做戏衣,师妹的戏衣要自己做?难道兰英演戏,看客不买票?评理,先评评这叫什么理?!”

二嫂响响亮亮拍了三记台子,把原来说得头头是道的师父师娘拍闷了。

汤国祯嗡声嗡气地说:“好了,戏衣做了,茶钱我付。兰英照常唱戏,回戏馆去!”

兰英猛然一立,斩钉截铁地说:“不!!要唱,我也要到别的班子里唱了!”

从此,在汤国祯的眼睛里,兰英是条犟牛,是匹烈马,对她由恼怒生出了恨来。他哪里知道,野姑娘开始成熟了。她要争的是:人的尊严!

跟着师父唱了两年戏,兰英已是十六岁的少女,长得婷婷玉立。她不再是野姑娘,不再是黄毛丫头。回到湖头村,她经常想到师父。跟随他虽然经历了风风雨雨,毕竟也有为她挡风遮雨的时候。在那百步有“王”的岁月,各种坏人在城镇横行霸道,她能清清白白做人,是与师父的保护分不开的。再说,如果没有师父,她又怎能走进文艺界的圈子,认识那么多人,看那么多戏,从而开拓自己未来的事业。不过当时她就是那么想,那么做的,是错是对,都已经是历史了。笔者只能照实写来。

十六岁那年,她又进缪秀锦的戏班子。

缪秀锦是唱花旦的,却丝毫没有女人的柔情。连下台的衣饰,都是男人打扮。她拖着女儿缪月琴,领一个戏班子,在武进县芙蓉圩里到处演出。与她一起领班的叫曹亚君,既会唱戏,又会排戏,大叫都叫他曹先生。

缪秀锦嗓子很好,高亢激越,但唱腔是粳的,而且经常走调。她的扮相也不好,脸很长,有人说她是“马脸”。也许她早有自知之明,想找个挑得起大梁的花旦,替代她领衔演出。找来找去,就选定了十六岁的王兰英。也算她“慧眼识珠”。

兰英进班子,举目无亲。为了唱戏,她寄帖拜在领班的名下,叫缪秀锦一声“寄娘”。缪秀锦确实尽到“寄娘”的责任,对王兰英管得很紧,控制得也很严。她的观点很明确:学生不能有钱,有了钱就会逃走。她平生最爱掷骰子、赌博。王兰英手里有钱,她就想方设法弄了去。一举二得,既满足自己赌的欲望,又防止兰英逃走。她对兰英寄有很大的希望。

她对兰英的关心,也是很到家的。一不许打扮,二不许出门。一天两场戏,不唱戏的上午,兰英还要练功、学唱。前边提到的朱智明,就在这个班子里。偶尔出戏馆门,后边总有缪月琴或缪秀锦作“尾巴”。应酬和交际一概拒绝。后来连一天三餐都有专人送给她吃。这些措施,确实使王兰英得到了保护。

王兰英六岁之前是“静”的,因为她病着。病好就“动”,进入了既野又蛮的少年时期。现在是青年了,大约又该返璞归真,再次“静”。这次“静”,不是她病,是那个社会的病态形成的。她不能再活跃,否则性命难保。但是,在文静的外表里面,深藏着“犟”。她是犟牛烈马,病态的社会也无法驯服她。

王兰英到缪秀锦的班子,是在武进县、无锡县共有的芙蓉圩里唱。唱了几个月,缪秀锦认为时机已经成熟,要冲出圩堤到更大的集镇去唱,先到青阳,后到前洲。在前洲,她主动让台,演《双珠凤》,让十六岁的王兰英主演,演霍定金,审洛阳县令。缪秀锦扮演公差,站在一旁为王兰英把场提词。从此王兰英顶了班子的正梁,开始唱正场花旦。这一点,缪秀锦是了不起的。先是选准一个新秀,作短期培养;再压下重担,一颗新星就升起来了。其次,王兰英自己非常努力,她这个阶段的学唱练功,已到了如饥如渴的地步。第三份功劳,属于同台演员和乐队的配合,小生濮惠芳(后改名濮阳)、陆永俊、乐队朱智明、说戏的曹亚君都与王兰英尽力合作。当然也有人吃戏醋的,缪秀锦是领班,她说了算,任何倮啰嗦话,全不理会。

日夜两场,白天演《合同记》,也是王兰英唱正场花旦,扮田素贞。日场演到一半,就出了事情。

前洲是无锡县的一个大镇,一条东西走向的街有三华里长。前洲剧场的前台老板叫朱炳泰,这个剧场,与洛社、杨市、玉祁镇上的三个剧场一起,号称无锡锡西四大剧场。要在这种剧场里唱戏,对女艺人本身就有危险。何况王兰英正是豆蔻年华,被观众称为“漂亮滩簧婆”。缪秀锦藏得越是严密,越有神秘感。演到田素贞讨饭,缪秀锦饰当家师太,王兰英演田素贞,都在台上。观众同情田素贞,都把铜板抛上台去。此时后台来了一个副官,对戏班子里的人说:“我俚团长要看王兰英的戏,一散场,不用卸装,就跟我走。”

这个团长是本地人,是前洲乡绅高祖宝、高荣宝的侄儿,二十多岁年纪,大学生。大家不知道他是什么团的团长。副官专程来请,王兰英无法不去。缪秀锦派缪月琴当“保镖”,一同去为团长唱戏。

到了一个厅不像厅、侧厢不像侧厢的地方,副官要缪月琴退到外边去,留王兰英一个人在那里。兰英急了。说:“你们叫我来唱戏的;不唱,让我回去卸装。”

副官拦住兰英,先把缪月琴赶出去。回头对王兰英说:“团长喝了酒,睡在里间,还没有醒呢!你先进去帮他盖盖衣裳。”说罢,副官也出去了。

王兰英吓得浑身发抖。心想:今天要死在这里了!他如果强逼我,我就撞死在这里。爷爷看不起唱戏的,我就死给爷爷看。让他知道,我不是伤风败俗之人。

缪秀锦的经验比王兰英丰富得多,知道来者不善。等副官一离开后台,就去找早就认识的高祖宝的小老婆。如此这般一说,高祖宝的小老婆就去找高祖宝。说:“缪秀锦是结拜的小姐妹,她的干女儿,便像是我们的干女儿。怎么能看着孩子受阿侄欺侮。”高祖宝一听,立起来就到侄儿住的地方。

门口是那个猴头副官在把门,还向关着的门缝里不时张望。高祖宝一见,顿时脾气发足,对那个猴头啪啪就是几记响亮的耳光。命他把兰英放走。副官照办不误。

兰英在门里作好了死的准备,反倒镇静了。高祖宝的侄儿其实没有醉,在里间一次一次地催:“到里间来,为我盖盖衣裳。”任凭他一次比一次喊得高,兰英咬着嘴唇就是不搭腔。听着高祖宝打副官,里间的团长不叫喊了。兰英看到生机,又慌张起来。想:别打了,放我回去吧!等门一开,兰英便冲了出来。到外边,拉着正在张望的缪月琴,一口气奔回戏馆。

团长并不罢休。夜场刚开演,团长领着副官带了一班人,在戏馆门前架起了机关枪。非把王兰英抢到手不可。前台老板朱炳泰传来消息,王兰英已打定了主意,说:“要我再去,万万不能;要我的命有一条,来把我杀了!”

缪秀锦早已按老路子又走了一遍。高祖宝带着人马把守戏馆的前后门。朱炳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如果双方打起来,一场子看客和戏馆都要倒霉。后来,侄儿总算听叔叔的劝,收起机枪。第二天天没亮,班子悄悄地开走了。缪秀锦巧妙安排,才使王兰英这匹烈马化险为夷。

王兰英的“犟”,是出了名的。随着年龄的增加,“犟”的方式也开始变化。

十七岁那年,缪秀锦的班子在苏州饮马桥一个小剧场唱,剧目是《火烧百花台》。缪秀锦学汤国祯,也想让王兰英贴上自己的标签。先斩后奏,为她改名“缪月华”,与自己女儿缪月琴排名。王兰英不识字,也从不去看外边贴的海报。只听见看客在讲:“缪月华这小姑娘唱得好!”第二天又听见买票的在讲:“我伲是来看正牌花旦缪月华的。”

王兰英听第一次就怀疑,听第二次看客的议论,心里明白了八分。她想:谁不知道这个班子里的正牌花旦叫王兰英,怎么跑出个缪月华来?如果指缪月琴,她既不是正牌,唱腔还没到受看客表扬的程度。肯定缪秀锦已给她改了姓名。接受与师父汤国祯产生纠纷的教训,要用个巧妙的方法叫她把自己的名字再改过来。她已发誓不叫第二个名字,一个人不能说话不作数。

当天散完夜戏,王兰英正在想对付缪秀锦的办法。突然,一只像猫一样的东西“扑咚”跳进戏馆旁边的小河里,王兰英吓了一大跳,额头沁出了冷汗。兰英小时候在庙里监视师娘汤素贞,黑头里被大老鼠吓得半死,心脏吓出了病,经不住吓,晚上发了烧。

第二天清晨,寄娘缪秀锦知道干女儿病了,来探望她。王兰英想,机会来了。便单刀直入。

王兰英问:“寄娘,你改我的姓名了吧?”

缪秀锦答:“是的,叫缪月华。与月琴排名;跟我姓。”

王兰英想:你好厉害,师父汤国祯只改我一个字;你把三个字都改掉了。心里很气,面孔上尽量不表现出来。

王兰英接着说:“这个名字触霉头(即不吉利)。改了两天,昨晚就有一团黑东西跳到河里,半夜我就发高烧。改过来,仍叫王兰英。”

缪秀锦想:兰英说得不错,怎么那么巧她就病了呢?她是班子的正梁,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。所以马上将海报上的缪月华改成王兰英。缪月华只在王兰英的背后被人偷偷叫了两天。

由此可见,王兰英成长了。还是“犟”,但已含而不露,“犟”到骨子里。

五、女儿关

 

在缪秀锦班子里,排幕表戏的,叫曹亚君。他为王兰英排了好多戏,其中有《双珠凤》、《合同记》、《秦雪梅》、《火烧百花台》、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、《女太子》、《玉蜻蜓》、《孟丽君》等。王兰英工闺阁旦、正旦,也非常喜欢演女扮男装的戏。她的本行戏越演越好,逐渐进入名家之列。

青衣悲旦戏,则按张秀英的路子演。譬如《秦雪梅吊孝》、《祝英台吊孝》,别的花旦,只能演一场就过去了,张秀英演这些吊孝戏,声泪俱下,感人至深,总要反复演好几个日场或夜场。反复演,反复爆满,有人连看好几遍。像《秦雪梅》,干脆戏名就改《秦雪梅吊孝》,“吊孝”作为吊人胃口的骨子戏。王兰英每演这些戏,曹先生就尊重王兰英的安排,她演得动情、感人,看客也要求重复演。

她演出态度总是认真严肃,每次出场,感情全部投入,决不受其他人、其他事的干扰。不学草台板演出的那种小家子气。张秀英是大家风度,她有严重胃病,在后台用热水袋焐着腹部,每当上场,都是精神抖擞,谁也不会知道她刚痛得死去活来。现在轮到王兰英唱主角了,一举一动,化妆、演出,都要规范,决不马虎半点。

扮相、嗓子是天生的好,艺术追求、演出作风,无论主观努力、客观条件,王兰英都已打好了成名成家的坚实基础。

然而,红颜多劫。女儿家要搞事业,还有一个婚姻关。

江阴青阳,缪秀锦有个小姐妹,是伪乡长汪寿保的老婆。小姐妹来请班子演出,有当官的朋友捧场,缪秀锦带着班子来到青阳。

青阳在锡澄公路边上,乡脚比前洲还大些。成山成海的看客,把青阳戏馆挤得人头上叠人头。走廊里,过道上,到处是看客。后排的,一个比一个站得高,恨不得撑破戏馆顶棚的望砖,争着要看名牌花旦王兰英。台下看戏的,除了伪乡长全家,还有一个姓潘的日语翻译。作为“皇军”的代理人,当然坐在前排。耀武扬威的样子,激起艺人的愤怒。

后来江苏省锡剧团老旦演员钱凤金的丈夫梅小如,当时也在这个班子里。他一心想痛痛快快地泄怒解恨,就顾不得闯祸了。开口就唱:“操你妈妈江北佬,若要发财江南来。”潘翻译是苏北人,梅小如骂“江北佬”,指的是潘翻译。骂他卖国求荣、贪财,作了汉奸,残害江南的百姓,勇气和热情,无可指责;但措词不够准确。潘翻译只是千万苏北人中的一个,用“江北佬”指潘翻译就不妥当了。不过梅小如是普通的艺人,当时只有这点水平,也难求全责备。

潘翻译听了,大发雷霆之怒。定要捉拿梅小如,惊动了后台所有演职员。王兰英在场,为梅小如的安全冒出了一身冷汗。此时有个人来到后台,好说歹说,将潘翻译劝离后台,戏才重新开场。

劝架的人叫汪朝廷,河南人,二十一岁,是青阳伪保安队代理排长。抗日战争爆发后,他被国民党军队拉壮丁到了部队,汪精卫投靠日本人,部队变番号,便成了伪军。后来从班长升为代理排长,驻扎在青阳。潘翻译到后台想把剧团打个落花流水,汪朝廷一出场便偃旗息鼓。从缪秀锦到演职员,对汪朝廷的印象都不坏。从此班子在青阳平平静静地演出。

过了一两天,汪寿保的老婆来请缪秀锦、王兰英去她家里玩,王兰英拒绝应酬。缪秀锦说:“是我的小姐妹家,破破例,今天就去吧。”王兰英从来就很单纯,想不到有意外之事在等着她,跟了缪秀锦就走。

到了汪寿保家,汪朝廷也在场。伪保安队代理排长与伪乡长有来往,并不奇怪。兰英还是自管自地喝茶,静静地坐在一旁。缪秀锦与汪朝廷见面,自然要讲感谢之类的客气话。那个时期的领班,要保班子太平,不能不交际应酬。王兰英对汪朝廷只是点了点头,连寒暄的话也没有说一句。哪里知道,这竟是缪秀锦与她的小姐妹一起,暗中为王兰英、汪朝廷撮合。

王兰英卖力地唱戏,青阳集镇到农村,处处都在说大红大紫的名牌花旦。看客从四面八方拥来,戏馆天天爆满。在众多的看客中间,自然少不了汪朝廷。他看王兰英越看越漂亮,心里早下决定:非王兰英不娶。王兰英一心一意唱戏,要听看客的满堂彩。她争强好胜,凭年轻力壮,天天两场重点戏,从不喊苦喊累。越唱越有劲,越唱越称心。缪秀锦从王兰英身上得益越来越多,待她也越来越好。好东西要让兰英吃,她在唱重头戏呢!一个金灿灿的艺术天地,已在兰英的面前展开。

靖江派人来请,青阳只能剪戏。

班子要奔靖江,轮船上坐满了人。汪朝廷带着排里的士兵在码头出现了。他不让开船,要王兰英留在青阳,唱三天戏。

晴空霹雳,老天爷怎么说变脸就变脸?从潘翻译大闹后台之后,她一直顺风顺水。突然一阵顶头风,铺天盖地向她卷来,她招架不住。满船的眼睛都在恳求她:他们都希望轮船及早开出,他们要谋生。船上没有一个人拔刀相助,把汪朝廷赶走。面对长枪短枪,谁能为她去拼命呢?再说,她又怎好意思叫人家去为她拼命呢?她慢慢站起来,冷冷地向岸上走去。跟着汪朝廷走,既不抬头,也不回头。前面生死难卜,后面寒气逼人。这就是1943年中国大地上的人和事。

汪朝廷正式提出,要王兰英嫁给他。王兰英一言不发。她对他唯一有印象的,就是救过梅小如。如果他对她早就不怀善意,那救梅小如也是为了达到目的。她现在对他只有恨,不管他说了多少肺腑之言,王兰英都嗤之以鼻。他说他要按正统的手续办,已把她的父亲叫来,终身只娶她一个。

于是,兰英终日盼望见父亲,想父亲能给她带来家里的消息,甚至想瘫痪在床的爷爷。

父亲王浩生来了,对汪朝廷说:“兰英只有十七岁,还小。”不同意这樁婚事。汪朝廷说:“结婚的东西都买了,不同意,叫我的面子往哪儿搁?”意思是不同意也要同意。

父亲告诉兰英:张秀英唱到奔牛,被一个叫张少华的五老爷看中,要张秀英的丈夫典妻,把老婆租给他两年。两年以后再回班子唱戏。还有几个小有名气的同行姐妹,一一被“草头王“霸占,做小老婆。王兰英哭了,分不清为自己难过,还是为别人伤心。她的心里在呼喊:老天爷,你怎么不张眼睛?怎么让恶人横行,好人受罪?这难道也叫“命”吗?

王兰英想到过死,但青阳与前洲不一样,身边还有她的父亲,她不能害他。长到十七岁,她已在生死关头上闯过三次。人说:“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。”她还没有享过福呢?!难道这是命中注定的劫难?大约闯过这关,以后就好了。于是她又想活。

王兰英与汪朝廷,在枪口逼迫下成了亲。第二天,王浩生要走,含着眼泪说:“嫁狗随狗,嫁鸡随鸡吧!”

王兰英与汪朝廷毫无感情可言,过了一星期,王兰英就回湖头村。

汪朝廷强迫王兰英成亲的事传到汪伪部队里,不知是汪朝廷平时触犯了什么人,还是汪伪部队害怕事情闹大,就把代理排长汪朝廷开除。他到苏州找到领导过他的中队长,在苏州过家弄借了一个侧厢,寻了一个谋生的职业。事情也巧,汪朝廷苏州的房东,是王浩生前妻宋氏的姑姑家里,攀谈起来,是远亲。

王兰英一直在外唱戏,夫妻感情从未好过。兰英一见汪朝廷就生气。王浩生讲旧道德,对女儿说:“木已成舟,将就点过吧!”但夫妻一直分开,班子里新来的人,还以为王兰英没有结婚。1949年在常州西区戏院,这对挂名夫妻领了一个刚落地三天的女孩,交给汪朝廷抚养。王兰英一面唱戏,一面还要关心父女的生活,月月要寄钱。班子有时发不出工资,她就卖掉衣服,按时寄钱给汪朝廷。大家称王兰英是“白娘子”,好良心。因为白素贞开药铺,接济穷人,处处帮助许仙,从来不用许仙的钱。

解放后颁布婚姻法,王兰英与汪朝廷是强逼成亲的,当然可以离婚。这时她想:已经领了一个女儿,算了。后来参加江苏省锡剧团,华东得了金质奖章,她又怕别人说:“王兰英红了,看不起汪朝廷了。”夫妻感情从来没有好过,寡居生活非常痛苦,有苦她往肚子里吞,时时害怕伤害他人。从祖父、父亲那里继承的旧道德观念在左右着她:女人要从一而终,离婚是难为情的,所以一直拖着。直到1955年,组织上启发帮助了她,她才下了决心与汪朝廷解除挂名的夫妻关系。

她与汪朝廷夫妻十二年,来往仅半年。夫妻长期分居,对王兰英只有一个好处:在她以后创造的众多舞台形象中,有一组闪耀着独特光彩的寡妇形象,她们是苏小娥、申大娘、张素贞。人物的辛酸饱含她的血泪,她付出太多。笔者不忍心将此写成她的创作经验,只愿这样的遭遇后人再也没有了。

王兰英的婚姻是不如意的,但不如意的婚姻并没有阻挡她在艺术上的进取。

与汪朝廷离婚后,不少人为王兰英介绍对象。有人说“皇帝的女儿不愁嫁”,名演员也不用愁没有对象。其实未必,“大有大的难处”。

首先是世俗的偏见,中国历代讲究门当户对。门第高了,选择的范围就小,名家也是如此。如果嫁个普通人,自己心里愿意,同行也不答应。明的开玩笑,暗地里切切擦擦地议论:“王兰英怎么会嫁给他?”说婚姻是个人的事,其实为你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人有的是。

名人必须选个名人。成为名人的王兰英,未必没有这种想法。然而,没有成家的名人有多少呢?

一个名人出现了,那就是著名作家、剧作家宋词。

宋词也是河南人,有深厚的文学功底。不仅小说、散文写得好,戏曲剧本、话剧剧本都写得好。他写的《穆桂英挂帅》、《喝面叶》、《状元打更》,风靡全国。1953年王兰英演《双推磨》,他写了很多有关表演的评论。

1955年,江苏省锡剧团在苏州开明剧场演出《两兄弟》,王兰英扮演大伯母。宋词到苏州。剧团团长程茹辛找王兰英,说:“陪宋词去虎丘走走。”王兰英一向不习惯应酬,与外界接触,虽彬彬有礼,骨子里还有三分傲气。想:怎么要我去陪他?

王兰英一口拒绝,说:“不去。我是女的,他是男的,做啥叫我陪他?”

从此她生活里闯进一个宋词。

有人来说合,说他文才好;有人说出种种理由来反对。王兰英在中间,听听两方都有道理,也都是为她好。但是,反对她与宋词结合的人数,大大超过赞成的。王兰英左右为难,打不定主意。

宋词请一些头面人物出场,帮助他说服王兰英。这是一些很重的砝码,天平倾向宋词。

宋词才思横溢,笔头又快;王兰英识字不多,爱才如命。宋词追得很紧、情真意切;王兰英虽结过婚,从没谈过恋爱。宋词操办婚事,忙得不亦乐乎,被新租房子的邻居误以为是佣人;王兰英深受感动。不同的意见再也不能入耳。

195666日,王兰英与宋词结婚,由省委宣传部副部长钱静人主婚。

宋词以前谈没谈过恋爱,结过婚没有,王兰英一概没问。王兰英还有旧思想:这是第二次结婚,难为情的,登个记算了,不用办酒。66日是个好日子,只希望“六六大顺”,一家和和美美的。

结婚头几年,宋词待王兰英很好。当时剧团很兴旺,演一个新戏,散场后还要拍连环图书,就是前边提到的、王兰英最爱看的“小人书”。哪怕工作到晚上一二点钟,宋词都要在路口等王兰英。

为了让王兰英多演戏,宋词一个通宵就写好大戏《燕燕》,后来又写《炼火缘》。台词的文采好极了。《燕燕》根据关汉卿的《调风月》改编,王兰英嫌男女之情写得太露,不想排。后来无锡市锡剧团梅兰珍与杨仲秋演过。《炼火缘》是个现代戏,由王兰英、沈佩华、杨继忠、张志强一起排过,也没有演。

王兰英与宋词的感情裂痕主要来自几个方面。

宋词结过婚,河南有个前妻。1958年到江苏寻到宋词。王兰英正好收到500元录音费,宋词瞒着王兰英把这笔钱交给了前妻。结婚前,宋词根本没有透露这方面的情况,况且钱是王兰英劳动所得,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字。突然冒出一个前妻,而且送她那么多钱,对于任何妇女都难接受。王兰英是感情专一的妻子,她当然要问问清楚。宋词回答:“是童养媳,早就离婚了。”王兰英是善良的,原谅了宋词。但是,回想结婚前一些朋友对宋词的反感,引起她一系列的联想。她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宋词。裂痕一旦产生,感情的豁口只会越来越大。

第二,王兰英是孝女,她与父母兄弟共过患难,成名后想为娘家尽些义务,家里大小长幼都要表示个意思。她特别讲义气,闯江湖班子里的前辈、同事,凡是上门来的,都要表示敬意、谢意,王兰英的负担够重的。她宁可自己省吃俭用,该支出的,还是要支出。

宋词的想法与她不完全一样,他对她的“孝”与“义”都不全理解。有时会做出一些王兰英不能忍受的事来。得罪了王兰英乡下的亲戚,也就得罪了王兰英。宋词认为王兰英对小家庭以外的人,用钱大手大脚;王兰英认为接济亲朋,是自己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。自己的工资是宋词的三倍,不是用他的钱。相反,她觉得他好酒好菜只管吃,自己用钱大手大脚。三年困难时期(19601962),一般家庭在经济上闹矛盾的不少,宋词对自己的关心比对别人多些,矛盾逐渐增加。

最主要的原因是大家性格不合,又没能相互沟通,相互理解。经过协商,于1965年,客客气气地分手,共同生活了九年。

王兰英从此再没有成家,除了十年浩劫,她把所有的精力扑在演出和培养青年上。从未为家庭矛盾影响排戏和演出。她始终把工作放在第一位。

五、云中月

        

王兰英的嗓子,原来没有“沙”音。1953年8月、9月排《双推磨》、《打面缸》,喊了两个月,接着到上海演出,长江剧场天天爆满。王兰英演出、接待、辅导任务很重,无法好好休息。回江苏到无锡市公园里的人民剧场演出,突然重感冒,嗓子失音。票子已全部卖出,无法辍演,仍然坚持唱Bb调。声带上先有小结,后有息肉,开始有了“沙”音。

演员的嗓子有“沙”音总不是好事。后来嗓子亮了,一丝“沙”音已无法去掉,再也不能恢复原有的清丽、明净。总说“响粳不及哑糯”,况且王兰英的声音并不“哑”,只是有一丝“沙”,她可以得过且过,作一个“沙糯”的名演员。但是,她始终没有忘记唱腔艺术上的追求。“哑糯”她不要,“沙糯”也不要。她追求的是“甜糯”。

要把一丝“沙”音转成“甜”,必须下苦功夫。

王兰英开始摸索发音。声出丹田,关键要处理好“气”。横膈膜下沉,胸腔扩展,肺就舒展,吸进足够的“气”。由气冲击声带,就发出声音。声音强弱,就是气冲出的强弱。控制气息,是唱得婉转动听的基础。练气,练声,练节奏,几位一体,天天坚持。平时静静坐着,也不忘记练气。嘴唇微微闭合,发出“呣”的声音。与熟人坐在一起,听对方说话,王兰英也常这样练习,只是“呣”的声音低些。数十年如一日,很少有人能坚持;她坚持了。气沉丹田,声就能随人物的感情起伏自如地处理高低强弱,装饰音也就能随心所欲地添加。快不乱,慢不松,唱得韵深味浓。

王兰英随着文艺修养的飞速提高,对“唱”有了新的认识。她认为:唱,也是戏曲演员在舞台上的讲话,应有抑扬顿挫。有大声地呼喊、悲号;有小声的耳语、抽泣。如果每唱必然狂喊,那就错了。但是,既是演员在唱,就必须让最后一排的观众也能听到,声音需要锻炼,传达此时此地此人的意、境、情,让观众引起共鸣。如果只让自己听,那就不是演员之唱。所以,轻唱、低唱比大声唱更难掌握。唱的高低、轻重、快慢,形成起伏,受人物心理节奏和感情变化的制约,反过来又表达了人物的内心。意思说清,环境点明,感情表达丰富而又含蓄。不要过火,任何过头的表演都会失真。唱也一样。

王兰英的唱,并没有受一丝“沙”音的连累,去追求传统的“哑糯”。她变“沙”为甜,又从“糯”提高到唱意、唱境、唱情。她的“甜糯”又受角色个性的制约,陈翠娥、嫦娥、薛宝钗、武则天、周腊梅、崔莺莺、……,她们的唱腔都是甜糯的,但是,一个人物是一个人物的“甜糯”,给观众留下绝然不同的印象,绝不混淆。江苏省京剧院的一些同行称王兰英的唱腔为“云中月”。

“云中月”形象地表现王兰英唱的典雅、华丽、含蓄、动人。一轮皎洁的圆月,彩云时时缭绕,烘云托月,若明若暗,变化无穷。碧空万里,圆月当空,是一种美。碧空、圆月、彩云时稀时浓,流动不息,是另一种美;是一种捉摸不定,变幻无穷的美。后者的美,更加丰富,更加含蓄。这便是王兰英唱的特点。它既象“云中月”图象那样有丰富的变化;又象“云中月”那样含蓄,藏掉一部分,把露头的表现得更加辉煌。

王兰英继承了朱智明、张秀英师徒的唱腔优点,实际上是包罗了锡剧男旦与发展中的女旦唱腔的优点,又有江南民歌、小调打基础,再加吸收兄弟剧种和各种曲艺唱腔的旋律,博采众长,为自己创造新腔所用。她唱腔的丰富,是继承优秀传统的结果,也是广泛借鉴的结果。她的簧调唱得别具一格;她又首先试唱十字大陆、太平调,把大陆调系统表现的意、境、情,开拓得更新、更广、更美。

王兰英唱腔的丰富,是由她扮演角色的性格丰富决定的。苏小娥唱“黄昏敲过一更鼓”,带出了悲凉哀婉;“推呀拉呀转又转”,传递了劳动的欢乐;“闲人独出一张嘴”,表达了气恼愤怒。同样是大陆调慢板,陈翠娥的“但愿你,太平人转返太平村”,唱得深情典雅;《三访桑园》王兰英的“寒来暑往又一春”,唱得淡泊细致;《显应桥》中秦氏唱的《狱中见了我夫君》,唱得激情朴实。她的唱,表达了人物的心声,声中有人,决不会混淆。她的唱腔,是各种人物自己在讲话,千金小姐、落难少妇、农村妇女,声中之情不同,调虽相同,腔却不一样。

再说王兰英唱腔的含蓄。她的唱腔节奏,完全表现人物的心理节奏,决不将自己会唱什么,一股脑儿搬出来。《赠塔》中的陈翠娥,稳健端庄,善解人意,她基本上运用中速簧调、中速大陆调、中速玲玲调。虽然都唱中速,清板处理却句句不一样,含蓄中又表现她唱腔的丰富。她往往选用某一种调作为人物的唱腔基调,反复运用。例如,《红色的种子》中张素贞反复唱了“簧流水”,《显应桥》中秦氏反复运用“暴风雨”调。选用某种速度、某种调子,作为某个人物在此时此地的唱腔基调,音乐形象十分鲜明。她把自己唱腔上的才华尽量蕴藏,选定一种板式、一种基调就把它淋漓尽致地充分发挥。从全局说,她是含蓄的;从她选定的局部说,又是丰富的。含蓄中的丰富,大大有利于她塑造每个角色自己的音乐形象、唱腔特色。否则,每个人物都唱“簧流水”,都唱“暴风雨”调,虽然都很好听,人物之间就无法区分了。

丰富,是指她的艺术才华;含蓄,是指她的艺术修养。既有才华,又有修养的演员,才称得上表演艺术家。就像“云中月”,你永远只能看到王兰英表演艺术中多变的辉煌的一部分。正因为如此,你每次看到她的新角色是永远不相同的。

丰富是基础。没有丰富,就谈不上含蓄,也无从含蓄。含蓄是选择,是提高。

王兰英的唱腔,非常讲究装饰音的运用。唱腔中的小腔,即是腔中之腔,一定要恰到好处。一段唱腔,基调定下来,王兰英便要细细琢磨。小腔要选择,反复推敲、组合,她才定腔。作新腔,是她非常高兴的事,但无论从哪里吸取而来,都要化成锡剧的韵味。王兰英唱的慢板,一字多腔,缓慢而不凝滞,婉转而不腻繁,旋律流畅。快板,快而不乱,行腔从容、细致,顿挫分明。中板,随感情起伏,快慢略从调整,过渡自然,大段清板,尤其显示她唱的功力。她的唱腔是丰富的,也是含蓄的。

王兰英非常注重唱相,唱不露齿,笑不露齿。她认为,作为旦角演员,处处要注重一个美字。如果为了激动,唱时、笑时露出了牙齿,形象就不美。唱相与表情都要注意含蓄、收敛,保证形象的美。生活里板起了脸,是不美的;一个人哭的时候也不会漂亮。无论笑与哭,脸部肌肉都要向上拉,就比较好看。如果以唱来表演哭,既要注意嘴唇,又要将脸部肌肉往上拉,就需要锻炼了。唱相的含蓄与演员的美紧密相连。王兰英追求含蓄,同时也追求美。

王兰英除了扮演过霍定金、祝英台、崔莺莺、喜儿、白素贞、苏小娥、周腊梅、金二寡妇、薛宝钗、陈翠娥、申大娘、嫦娥、张素贞、武则天、双枪老太婆等角色外,还扮演了《妇女代表》中的张桂蓉、《两兄弟》中的大伯母、《孟丽君》中的孟丽君、《显应桥》中的秦氏、《天国怒火》中的徐小妹、《三访桑园》中的王兰英、《秦淮曲》中的王微波、《生死牌》中的王玉环、《梅花梦》中的崔素琼、《千里送京娘》中的赵京娘、《沙家浜》中的阿庆嫂、《老戏迷改戏》中的母亲、《吹灯试笔》中母亲等等角色。综观王兰英的表演艺术,《云中月》不仅是她唱腔特点的概括,也是她表演特色的形象描述。

王兰英在表演上反对做作、反对野;同时,也反对表演“不到位”。主张“不温不火”,“恰到好处”。这便要靠演员自身的艺术修养,靠他(她)表演上的分寸感。表演艺术到了这一步,就要靠自己的“悟”性,不断修整,不断剪裁,让戏更加完美。《双推磨》演了几千场,到晚年她还在修改,有人说:“这个戏的音乐、表演都有弹性。”实际上指剧中人的心理节奏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。这些微妙的节奏变化,是演员长期演出中“悟”出来的,也是乐队与演员紧密配合的结果。只有总体水平很高的艺术团体,才能演出这样完美的戏。

演员在舞台上的光彩,包含的内容很多。例如,脸型、体形、台风,……主要的,还是演员体现出来的所演角色的“精气神”。角色是演员扮的,当然也体现演员自己的“精气神”。王兰英认为:“精气神”与内在感情要结合,凝聚点在双眉之间,传达的媒介是眼神。如果眼睛睁大了,思想是空的,等于是有眼看不见的瞎子。看,就要把看到的内容告诉观众,这便是“眼神”。没有“内容”的看,等于没有看。看有多种多样:以方位来说,有正视、斜视、俯视、仰视,还有“背后视”,要表演看到背后的东西,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,但在舞台上有时却需要表演;以情感来说,有喜视、怒视、蔑视、爱视……世界上说得出来的感情,都应该可以用眼神来表演;而且,每一种感情以强弱的程度,以对象的不同,还可以分若干种。心理变化是千变万化的,眼神也同时在变。准确掌握人物的心理变化,是准确运用眼神的前提。王兰英在眼神的运用上,既“到位”,又有分寸。一句话,是“恰到好处”。但是,各个人物,又有各个人物的“恰到好处”。武则天的犀利,周腊梅的俏丽,赵京娘的娇媚,崔素琼的羞涩,彼此的目光各不相同,她眼神的运用,又严格地受到人物性格的制约。

有人将王兰英的台步称为“第三种语言”,这在第一章“苏小娥”中,作了较多的评述。她的台步,既能快,又能慢,节奏感强。有人说她“脚底里也有戏”。因扮演人物此时此地的心理节奏变化,台步也相应变化,所以说是多变的、丰富的。但她决不滥用技巧,严格地受人物性格、心态和此时此地环境的制约,所以说她发挥台步技巧是“含蓄”的。

王兰英塑造了丰富多彩、各俱个性的艺术形象。女皇(武则天)仙女(嫦娥)、大家闺秀(崔莺莺、薛宝钗、陈翠娥、崔素琼、赵京娘)、小家碧玉(金玉奴)、风尘女子(周腊梅、王微波、赵盼儿)、民女村妇(喜儿、苏小娥、张素贞、张桂蓉、秦氏、徐小妹、王兰英、王玉环)、女游击队长(双枪老太婆)、女光棍(金二寡妇)、女交通员(阿庆嫂)和一大批母亲和祖母的形象。从正旦、青衣、小旦、老旦,一直演到女扮男装戏(女太子、祝英台、孟丽君)。表演戏路宽广,人物形象鲜明,丰富极了。五个大家闺秀,同中有异。崔莺莺的多情娟秀,薛宝钗的豁达端庄,陈翠娥的贤惠潇洒,崔素琼的真挚羞涩,赵京娘的善良痴心,一个人物,是一个人物的个性,决无混淆之处。五个人物均以闺阁旦应工,观众眼里却是五个不同的人物。同中之异是最难掌握的,王兰英掌握了闺阁旦丰富的表演技巧,按表现人物个性的需要,动用其中一部分的表演手段,分别使各个人物都“活”出来。由此可见王兰英表演功力的深厚,表演技巧的丰富。

更可贵的是王兰英表演艺术的含蓄。

崔莺莺是多情的,王兰英在表演她多情时却认真地演好“赖简”,突出她的反脸不认帐,表现她的“无情”。

喜儿是悲苦的,王兰英在扎头绳一节偏偏要找她欢乐的依据,露出她生的欲望。

张素贞喜欢吃醋,王兰英演这一节尽力将醋意深深藏在内心,尽量不外露。

金二寡妇是女光棍,王兰英将她的流气压到骨子里去,一举一动还要注意“美”。

薛宝钗在剧作者笔下是伪道者,王兰英不愿直奔“主题”,自己解释她的行为,让人物动作成为演员真情实感的流露。

崔素琼是大胆的,敢于爱其所爱,王兰英表演她爱慕张灵时,却是羞羞答答,欲言又止。

……

人物的一种基调决定后,王兰英决不直奔“基调”,而是迂回曲折地寻找与“基调”相近,甚至相反的色彩加以补充、对比,使预先设计的基调更加丰富,更加含蓄,耐人寻味。

王兰英表演艺术的丰富、含蓄,还表现在她采用的表演手段上。

申大娘《搜庵》一场下场的动作,溶入八个程式动作于一处,吸取的东西非常丰富,但八个动作常人很难看出来,吸收得又非常含蓄。

王兰英演武则天,溶正旦、青衣、老旦、老生、武生于一身,吸收得非常丰富。她赢得满堂彩的过场,吸收了武生的动作,但没有演成武生,吸收得又非常含蓄。王兰英的武则天在行当的局限中脱颖而出。

表演艺术家荀慧生先生看了王兰英在《梅花梦》中扮演的崔素琼之后,撰文写道:“《梅花梦》头一场庙内初逢张灵,惊其传神妙笔,爱其才貌兼优的时候,那种既爱又羞、欲言又止的内心矛盾,被她演得细腻透彻,又留有无穷的余味,发人深思。……”

荀先生的评述,是王兰英表演艺术象“云中月”的最好注释:丰富、含蓄,流动不息,气象万千。演崔素琼、演武则天是这样,演其他角色也是这样。

十年文革,象满天乌云遮住了星月,王兰英这颗锡剧舞台上的灿烂明星,暗淡了。她想:唱了几十年戏,变成一个“反革命”,嗓子不要了,她就开始吃辣椒。“云中月”慢慢变成“云遮月”。

1968年,王兰英得到解放,排《沙家浜》她演阿庆嫂。比A调低一度都唱不上,话也讲不出来。要讲话,要唱戏,她就开始求医治嗓子。

南京军区段桂安医生是个热心人,也是治嗓子病的专家。他先后为锡剧演员王兰英、梅兰珍,评剧演员韩少云等治好了嗓子。

1971年前后,王兰英与梅兰珍一起,天天跑卫岗,一切自费。段桂安知道王兰英、梅兰珍在锡剧舞台上的地位,对她们只收药费,不收诊费。针灸,喷药。1971年,段医生决定为王兰英的声带开刀。除去息肉,将两条烂声带整治好了。“云遮月”又成了“云中月”。

文革之后,王兰英拍了一个电影《三亲家》,由南京电影制片厂摄制。王兰英演唯一的女主角,是三个男主角中间一个的妻子。风趣、慈祥,王兰英演得得心应手,放松、自然。这是王兰英继《双推磨》之后拍的第二个电影。

文革之后,王兰英塑造得最成功的两个角是:《沙家浜》中的阿庆嫂,《吹灯试笔》中的母亲。

沙家浜地处常熟阳澄湖边上,属于锡剧流行地区。锡剧演《沙家浜》,更有水乡风情。江苏省锡剧团排《沙家浜》,集中了著名演员,由杨继忠演郭建光,刘鸿儒演陈天民,张志强演刁德一,张若冰、王凤娟演沙奶奶。演阿庆嫂的有王兰英、姚澄、倪同芳、虞纪英、严慧芬、沈佩华等。锡剧《沙家浜》,留下了“定能战胜顽敌渡难关”、“朝霞映在阳澄湖上”等脍炙人口的精彩唱段,对后来锡剧发展起了积极的作用。

王兰英当时演阿庆嫂,无论演唱、气质、身材、外形,都是适宜的、称职的。因为她的嗓子受了文革的摧残,请医治疗正在进行之中,“渡难关”一声高亢的拖腔,有一个高音上不去,就只能作罢,但观众不答应。在宜兴演出,观众贴出大字报,要王兰英演阿庆嫂。当时的工宣队竟作为“文艺黑线回潮”组织批判。不过,她曾与无锡县锡剧团的青年演员倪志新、包才洪合演《智斗》,在无锡城乡演得红火。大家争先恐后地去看王兰英的阿庆嫂,看完后说:“这才是艺术。”可见她演阿庆嫂影响的深广。

王兰英演苏州农村妇女的历史比“样板团”的演员更长。苏小娥的装束比阿庆嫂只多了一条头巾。王兰英演的阿庆嫂有自己的特点,女交通的机警、干练,劳动妇女的勤快、爽朗,尤其鲜明突出。“智斗”中有一处小跑步,发挥了她的圆场功底,跑得比常见的阿庆嫂更加洒脱大方。与刁德一、胡传葵的周旋中,她的内心活动是丰富的,但她处处谨慎小心,表演又是含蓄的。

她的嗓音逐渐恢复。恢复的主要办法,除了继续苦练,便是不放弃任何演唱机会。文革把她禁闭了数年,一旦获得解放,她便抓紧机会不计报酬地为广大观众演出。同时在戏校兼课,把自己几十年的演唱经验,传授给年青的一代。她的嗓音越唱越亮,观众看她的《玉蜻蜓》、《双推磨》,又演遍了大江南北。“云中月”又恢复了多变的辉煌。

1984年,王兰英年近花甲,还排了一个新戏:《吹灯试笔》。

《吹灯试笔》由老编剧谢鸣编剧,田夫导演。王兰英以青衣应工,扮演了母亲一角。唱腔,则更多地继承了张秀英的特点。王兰英早已成为表演艺术家,仍然不忘她实际上的老师对她的艺术熏陶,而且从不否认她接受过比她名气小得多的前辈恩惠。同时,她还常常提到她学生们的长处,说徐兰英(愿常州市锡剧团演员)的崔莺莺演得很有份量,说学生薛燕、强桂珍如何教她识谱。她不拘一格地向别人学习,才可能不拘一格地创新。使“云中月”更美,更有光彩。

1984年第一届锡剧节,王兰英主演的《吹灯试笔》在无锡市人民大会堂作示范演出。同台节目还有:沈佩华、刘鸿儒的《嫁媳》,梅兰珍的《阳告》,姚澄、李秋芬、毕莉莉的《热血贝》,王汉清、王媛媛的《燕南飞》。

王兰英演出的《吹灯试笔》受到好评,上海市文艺评论家钱英郁将它称赞为“又一个《双推磨》”。王兰英在《吹灯试笔》中的演唱,更加成熟。除了张秀英的唱腔,还吸收了其他同行的许多唱腔长处。在“你八岁那年患重病”一句,她吸收了沪剧杨飞飞的调子,加以改造,唱得迂回深情。落幕时,母亲远眺远行的儿子身影,转身悄悄地擦泪,塑造了既严又慈的母亲形象。这个戏是传统美德的好教材,王兰英非常看重它。她采用的表演手段,更加含蓄,耐人寻味。《吹灯试笔》是王兰英晚年的代表作,演唱的“云中月”的特点,更加鲜明。

六、教带补

 

1949年,王兰英在常州西区剧场,收了沈静兰、张琴芳、徐兰英、筱兰英、三搭毛的妻子等七个学生。王兰英24岁,最大的学生是三搭毛的妻子,31岁。

三搭毛是什景戏演员,因为没有饭吃,就加入“滩簧”班子。王兰英第一天到西区演出,打泡戏是《红蝴蝶》。三搭毛与妻子新到,来拜访王兰英,说:“王先生,给点饭我吃吃。我练过气功,演出的时候,你用木板来打我的头。”开打的时候,三搭毛递过一块不厚不薄的长木板,要扮演红蝴蝶的王兰英上场打三搭毛的头,直到打断为止。

王兰英举着木板上场,害怕极了,也矛盾极了。戏台上的刀劈枪刺,都是假的,怎能真的用木板砸头,而且要将木板打断。万一有个闪失,人家有妻儿老小,怎么过?可是,不打也不行。人家卖艺混饭吃,不成全他,也会害他。没有三分三,不吃大锅饭,他的头能经得起木板砸,才会揽下这个活。王兰英一记打下去,木板真的断了,自己却吓出了一身冷汗。

从此三搭毛将王兰英当作恩人。在六个学生拜师的时候,31岁的三搭毛妻子也要拜王兰英为师,图的是在班子里有个饭碗。王兰英心里清楚,趁汤下面,也就收了这个“以前不唱戏,以后也不会唱戏”的学生。这个学生以后专门烧饭。

前边章节里已经说过,这七个学生,就像王兰英的七个姐妹,一群来一群去,理发、上街、坐车,都是一样的待遇。有人对王兰英说:“你这样待学生,叫我们如何带徒弟?”王兰英回答:“各人的事,自己处理。”

在业务上,王兰英尽力培养学生。二年后,学生徐兰英就顶了王兰英的崔莺莺、三圣母。后来,学生沈静兰在无锡市锡剧团演出的《海滨激战》中担任女主角。其他学生,也有不同程度的进步。

王兰英进省团后几年,收了个学生夏兰英。夏兰英是无锡县安镇乡下的农村姑娘,寒冬腊月盖一条老棉絮。冻醒了,起来用热水洗洗脚再睡。王兰英看到学生挨冻,就想到自己当学徒的日子,主动送给夏兰英一条棉被。那是个“自己不挑水,也不让人挑”的年代,有人说:“王兰英用小恩小惠拉拢人。”王兰英笑笑。想:小人怎度君子之腹?“拉拢人?”我想靠夏兰英成名?做官?嗤!

1961年之后,王兰英先后收了倪同芳、袁嘉兰、郑燕萍、窦国英、薛燕、李菊、孟芙蓉、刘平鸽、曹雅琴、强桂珍十个学生。

倪同芳、薛燕、李菊、孟芙蓉、强桂珍是江苏省锡剧团的演员。

倪同芳集锡剧旦角名家之长,演唱已有自己的特点,先后担任过海霞、刘胡兰、阿庆嫂、李翠英等主角,拍了《玲珑女》等电视,在全国和江苏多次获奖。薛燕扮演过《三夫人》中的岳夫人、《嫦娥奔月》中的嫦娥、《双推磨》中苏小娥,现已转业,担任无锡电视二台的副台长。李菊扮演过《玉蜻蜓》中的王智贞、《玲珑女》中的白赛花、《马寡妇开店》中的马寡妇。孟芙蓉演过《寻儿记》中的母亲。强桂珍演过《热血贝》中的江文妈、《玉蜻蜓》中的申大娘、《焚香记》中的敫桂英,拍了电视《玉蜻蜓》。

袁嘉兰是嘉定县锡剧团的主要演员,演过《玉蜻蜓》中的王智贞、《孟丽君》中的孟丽君、《文武香球》中的张桂英、《喇叭村》中金梅芳。拍了电影《姑嫂比武》、电视《玉蜻蜓》。

郑燕萍是无锡县锡剧团的主要旦角,曾演过《何文秀》(后改名《三访杨柳村》)中的王兰英、《女太子》中的陆雅贞、《孟丽君》中的孟丽君、《桃女情》中的胡玉桃。窦国英是无锡县锡剧团的主要旦角,曾演过《桃女情》中的刘丹丹、《冤家姐妹》中的姐姐、《抱妆盒》中的寇承御。

刘平鸽是常州市锡剧团的主要旦角,曾主演过《紫罗兰》、《双推磨》,后转入常州市滑稽剧团,演小品有突出成绩,曾在上海戏剧学院进修导演专业。

曹雅琴为镇江市锡剧团主要花旦、团长。曾主演过《三篙恨》、《红色的种子》,在电视《玉蜻蜓》中演朱三姐。

王兰英除了上述学生,教过的中青年演员就更多。《双推磨》培养了几代演员,他们都得过她的帮助,这里不能一一细说了。

王兰英培养本团的青年,戏校的学生,根据需要随叫随到;对外地学生的培养,也是尽力尽心。

1980年,无锡县锡剧团排练《何文秀》,女主角王兰英一角,由王兰英的学生郑燕萍担任。她为了辅导学生,专程从南京到无锡县锡剧团演出所在地——江阴周庄,配合导演刘静杰作好辅导工作,与沈佩华、王汉清、刘鸿儒一起,担任《何文秀》的艺术顾问。以上三位老师同时分别辅导在这个戏里演曲素萍、何文秀、张棠的彭伊娜、倪志新、包才洪等三个学生。周庄是王兰英逃离“虎狼阵”的地方,分别已三十多年。想到过去唱戏的艰难,更觉得学生学戏的幸福,她教育郑燕萍要珍惜机遇,努力演好戏。郑燕萍听从老师的教导,每天日夜两场唱《孟丽君》,空隙的时间排《何文秀》,发扬了王兰英当年排《双推磨》的精神。

王兰英到周庄,不计报酬、待遇。吃大锅饭,住集体宿舍,待学生有空,就作身段和唱腔的辅导;学生演戏,她在后台看戏把场,下来就作辅导、作示范。不仅教郑燕萍演王兰英,还为她分析孟丽君的性格特征,把自己演这个角色的心得体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她。周庄镇党委要求王兰英、沈佩华登台演出。王兰英想:为学生示范演出,正好能将省锡剧团的好风气带到学生的剧团,让学生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好演员,所以与沈佩华商量后,同意师生同台,为周庄观众演出。演出的剧目是:彭伊娜、包才洪演《嫁媳》;王兰英、沈佩华演《玉蜻蜓》中的《探病》,她们的两个学生郑燕萍、彭伊娜演芳兰、素琴,是申大娘身边的两个丫头;沈佩华、倪志新演《庵堂认母》;王兰英、顾祥康演《双推磨》。观众反映十二分强烈,竟演了十多场。后来《何文秀》要彩排了,才再三向剧场打招呼,说:“实在不能再续演了。”

王兰英、沈佩华参加无锡县锡剧团演出,分文不取。她们的演出作风,影响了这个团的一大批演员。主要小生倪志新,花旦彭伊娜、窦国英、郑燕萍,化妆总是在开场前的一个多小时便开始了,演出从不马虎。这是王兰英、沈佩华言传身教的结果。通过她们的辅导和示范,这个团的艺术水平大大提高了。

王兰英对江苏省锡剧团的青年演员,不仅在台下教,还在台上带,与他们同台,为他们配戏。

1959年,团部领导决定要王兰英带青年小生杨继忠,一同演出《花园会》。这是传统戏《珍珠塔》的选场,包括《赠塔》与《后园会》,杨继忠演方卿,王兰英演陈翠娥。花旦带小生,小生带花旦,花旦带花旦,在锡剧的舞台上,过去屡见不鲜。杨企雯成名后,就与王彬彬搭戏;成名的张秀英,又与王兰英同台。王兰英毫无顾虑。学前人的样,坚决完成任务。以后她与杨继忠一起,还合演过悲剧《孟丽君》上集、《玉蜻蜓》、《沙家浜》。杨继忠不断成长,终于成为江苏省锡剧团的当家小生,在锡剧的发展史上,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章。可惜,杨继忠英年早逝,无疑是锡剧事业的一大损失。

王兰英在费兴生嗓音倒掉之后,毅然决定与青年同台合演她的代表作《双推磨》。她先后与中青年演员顾祥康、蒋昌涌、倪志新合演,与蒋昌涌一起灌了立体声磁带,一起登上中央电视台参加“南北戏曲大联唱”的演出。

此外,她还与无锡县锡剧团的青年演员倪志新、包才洪合演《智斗》,王兰英演阿庆嫂,倪志新演刁德一,包才洪演胡传葵。

王兰英不仅愿意与青年演员合演主角戏,还愿意为青年演员演配角。

1962年剧团排练现代戏《钟声》,由田夫、季彦辉编导。戏里的主角是一群青年,由杨继忠、过冬暖、王根兴、张志强扮演。王兰英读了剧本,主动要求扮演配角,而且是个老旦,是女青年的祖母。王兰英当时只有三十多岁,正是唱花旦的年龄,也是唱主角的好时光。为了为青年撑住台脚,她主动要求作绿叶。她演的祖母非常有光彩,无疑是她中年塑造的非常成功的角色。

值得一提的是,这个戏里还有两片绿叶:著名演员徐风、张玲娣,演了一对地主夫妇。张玲娣在这个戏里创造的“日落西山近黄昏”等句唱腔,脍炙人口。张玲娣是王兰英师兄汤龄童的夫人,文武兼备,演唱功底扎实。擅长反串戏。成功地塑造了秋香、樊梨花、孟丽君、苏映雪、马金子、王熙凤、方骊珠(女太子)等艺术形象,在电影《双珠凤》中演老尼姑。“为你冤家薛丁山”是她的代表唱段。对锡剧旦角的唱腔板式,都有创造性的发展。中年之后她转到锡剧教育岗位,培养了大批新秀。

王兰英演了不少配角,不仅为同一辈的演员配戏,还为中青年演员配戏。虽然有时也闹情绪,但她都努力把一些次要角色塑造成有个性的艺术形象。在全国众多的戏曲表演艺术家中,很少有人能像王兰英那样,将众多的配角演得那么光彩夺目。有人说她是“主角的才华,演配角的戏。”整台戏的综合艺术自然就高,戏就更加好看。

1961年秋,江苏省在南京举行锡剧流派会演,名角汇集,着实轰动了几十天。流派会演之后,集中锡剧界的名演员到苏锡常各大城市巡回演出,剧目是《珍珠塔》、《孟丽君》。《珍珠塔》以小生为主,由王彬彬、蒋盘芳、王汉清、吴雅童、张雅乐、何枫六位名家扮演方卿。《孟丽君》以女角为主,由沈佩华、梅兰珍、张玲娣、薛静珍、姚澄、姚梅凤、沈素贞七位名旦先后出场主演孟丽君。王兰英是华东会演的一等奖获得者,以前也常演孟丽君,女角为主的戏这次她又没有演上。

王兰英在《珍珠塔》中与王彬彬合演《赠塔》,珠联璧合,演唱都十分精彩。在《孟丽君》中,谁也没有想到,王兰英竟会扮演一个几乎没有台词的高级龙套——皇甫长华,是男主角皇甫少华的姐姐,身份是皇后。王兰英到最后一场才与观众见面,风度翩翩,神采奕奕,演得认真严肃,一丝不苟。这个高级龙套,自然要比1954年演《走上新路》的农村妇女更有光彩。时隔七年,王兰英的演唱艺术更加成熟,观众多么希望皇甫长华唱一段啊!戏太长了,让皇甫长华最后去唱,未免喧宾夺主,因为戏的主角是孟丽君。

时隔三十多年,王兰英演皇甫长华的情景还深深印在同行的脑海中。一位戏校的老师,用此教育自己的学生,要他们认真演好每一个角色,不管主角、配角,或者没有台词的龙套。这不是偶然的。因为事情的本身就有积极的教育意义。不管过去或现在,像她那样有成就的演员能认真严肃地演好龙套,不是每个名角都做得到的。王兰英做到了,留下了一种精神,将它发扬光大,必将推动戏剧事业的发展。

王兰英还善演《女太子》、《双珠凤》、《孟丽君》、《梁祝》等女扮男装的戏。到江苏省锡剧团后,因人才济济,这方面的才能,没能让她充分展现。1962年,王兰英与姚澄一起,演过俞介君、叶至诚编剧,并经叶圣陶、叶至善加工修改过的悲剧《孟丽君》。王兰英主演上集《孟丽君》,姚澄主演下集《孟丽君》。

悲剧《孟丽君》上集九场:一、比箭定婚;二、订情烧亭;三、设计夺美;四、描容抗旨;五、占魁入赘;六、看病封官;七、出征辞行;八、求情救亲;九、三相会审。

王兰英扮演的孟丽君,前四场是女妆。婷婷玉立、才气横溢、大家闺秀超凡脱俗的风度令观众叹赞。描容是前四场的重场戏。皇上降旨,将孟丽君赐配刘奎璧。孟丽君不改初衷,违抗圣旨,描下自己的容像留在家中,与丫环荣兰一起改换男装,逃离孟府。王兰英非常赞赏《孟丽君》优美的唱词、精心设计的唱腔,充分发挥她唱的才华。她非常感激叶圣陶、叶至善对锡剧剧种的扶持,亲手动笔加工剧本的唱词。这个剧本的文学性,是锡剧剧本中首屈一指的。直到晚年,王兰英还念念不忘这个戏。

从第五场开始,孟丽君由女状元、兵部尚书,进而成为女丞相。占魁入赘,孟丽君与闺中伴侣、乳娘之女苏映雪重聚,悲喜交加。王兰英演得风度翩翩,美不胜收。看病封官,出征辞行,三相会审,王兰英演唱都有新的创造,状元、尚书、丞相,爵位越来越高,份量越来越重,表演得层次分明。

王兰英、姚澄前后塑造孟丽君形象的艺术成就,得到观众的称赞、专家的好评。笔者亲耳听到叶至善先生对她们的赞许,他说:“姚澄、王兰英两个人都非常用功,演得都很好。”她们接到剧本之后,没日没夜地躲进自己的卧室,设计动作、唱腔。分别在上、下集担任同一个角色,除了要考虑到人物前后的衔接,还要尽力在自己的戏中,拿出最高的演唱水平来。

值得称赞的是,著名演员沈佩华演刘奎璧之妹刘燕玉,张玲娣演苏映雪,杨继忠、何枫演皇甫少华,刘鸿儒演皇帝,谭君卿演刘奎璧,都出色地完成了艺术形象的塑造任务。布景、服装、音乐,都取得了很好的效果。

在导演许应、田夫的统一筹划下,《孟丽君》的艺术创造,是完美的。但是,因为某种原因,这个戏只演了几场便辍演了。没有留下音像和录音,这无疑是极大的遗憾!

王兰英教戏非常尽心;带青年演员演戏非常认真;演配角、跑龙套,都拿出了全身的本领。一台无二戏,有关剧团、剧种声誉的事,她从不马虎。

王兰英因各种原因,突击补过许多角色,唱过不少B角。

她曾经演过赵盼儿。《救风尘》中的女主角赵盼儿,一向是著名演员沈佩华扮演的。一次剧团突然接到招待演出的任务,剧目是《救风尘》。演赵盼儿的沈佩华与《救风尘》剧组远在新疆巡回演出。领导上把排《救风尘》的任务交给了王兰英和青年演员张志强。王兰英二话没说,马上读剧本,体验角色,投入排练,创造性地完成了排练任务,二天之后就招待演出。王兰英演的赵盼儿,与沈佩华演的赵盼儿各有所长,王兰英发挥了自己的演唱长处,没有照搬别人的表演路子。以后沈佩华回南京了,王兰英再也没有演过赵盼儿。因为她知道,这是自己的好姐妹的代表作,不应该轻易再演。

王兰英也补过金玉奴。在《长虹歌》、《妇女代表》中,都演过B角。

无论演主角、配角,无论演B角或补角色,王兰英都经自己的头脑去分析人物,以自身的理解去创造崭新的人物形象。原江苏省委书记江渭清称王兰英是“年青老师”。罗瑞卿大将每到江苏,总是要看王兰英的戏。她参加演出的《红色的种子》,曾招待过越南劳动党主席胡志明,并受到他的接见。

毛主席、周总理、刘少奇、陆定一等党和国家领导人,不止一次地看过王兰英的演出。

1958年,王兰英到中山陵一个招待所招待演出《双推磨》。剧团去了一汽车人,到一个礼堂,静得一根针掉下都听得见。台只有讲台那么高,但很大。王兰英演完《双推磨》,静静地坐在后台。知道招待中央首长,但不知台下是谁。有人到后台找她,王兰英就到台下出场角一侧。一个女同志说,毛主席在这里。王兰英四处巡视,一抬头,却看到他老人家就站在她的身边。王兰英踏上一步,紧紧拉住毛主席的一只大手,只是流泪。

王兰英太激动了。一个国家的最高领导人,看了她的戏,还要叫人请她出来见见。见了毛主席,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说,但王兰英一句也说不出。非常高兴,但她一直在哭。

看完戏,就跳舞。刘少奇也在场。王兰英看剧团里的姐妹张玲娣在与刘少奇一起跳舞,张玲娣非常活跃。王兰英傻乎乎地,搬了一张方凳子,坐在舞池的一角,一眼不霎地看毛主席在舞池里跳舞。毛主席跳了一圈,跳到王兰英面前,就对她笑;毛主席又跳一圈,跳到王兰英面前,还是对她笑笑。王兰英直愣愣地看着这位伟人。同时去的还有一群省歌舞团的女演员,大家笑王兰英是“呆婆”。

1960年,江苏省锡剧团到上海、杭州、南昌、湖南、广州、深圳、福建等地巡回演出。剧目有《双推磨》、《珍珠塔》、《红色的种子》等。顺便还到湖南湘潭毛主席的故乡参观。

福建演出还没有结束,剧团接到紧急任务,调往上海待命,住浦东大厦。在上海一个什么地方,要为毛主席演出。演出结束,周总理对王兰英说:“王兰英,毛主席叫你唱个山歌。”王兰英与沈佩华就一起唱《九连环》:“蝴蝶呀,飞来又飞去……”唱的时候,毛主席看着台本,他听不懂吴语。唱完,王兰英鞠了个躬,想走。周总理说:“兰英,跟毛主席跳个舞。”王兰英说:“我不会。”毛主席接着说:“没有关系,跳三步可以改跳二步的,只要走走。”王兰英就“走走”。大家都捏了一把汗,怕王兰英踩了毛主席的脚。

跳舞的时候,王兰英对毛主席说:“主席,我们到你家乡湖南去演出了。”毛主席说:“湖南很脏呀,蚊子很多。”王兰英慌了,原该说“不脏,不脏,那里很漂亮”,但她说:“不不不,我们从山上看下去,你的家乡好像是外国。”已经语无伦次了。

王兰英工作一贯认真,对锡剧事业的发展作了杰出的贡献。王兰英的名字和她的代表作《双推磨》,先后收入《中国大百科全书》、《全国名人辞典》、《华夏妇女名人词典》、《中国艺术家辞典》、《中国戏曲·曲艺辞典》等。1962年起,王兰英先后为全国青联委员,江苏省妇联委员,江苏省政协第四、第五届常委,中国戏剧家协会江苏分会理事,全国文代会代表等。

六、虎狼阵

 

十七岁的王兰英与汪朝廷结婚七天,便回娘家湖头村,很快就到江阴找缪秀锦的班子,归队唱戏。婚姻关没有阻碍她艺术上的进取,她在执着地追求新的艺术天地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王兰英在二十岁前已大红大紫。苏州、无锡、常州、江阴等地的观众,已将王兰英、梅兰珍、林月珍、张玲娣称为当时锡剧界的“四小名旦”。

在“有枪便是草头王”的岁月,看客常常冒着危险来看她的演出。演剧场总是爆满、演露天台更是人山人海。场子里有时混进个把兵痞、土匪,或是坏蛋在戏场中调戏妇女、争风吃醋,每每朝天乱放枪,看客便倒了霉。拼命挤到安全的地方去,或是逃出剧场,戏场里无主的鞋子、外衣、帽子,可以拾起几淘箩。爱看王兰英戏的观众吓不倒,明天照旧人山人海。

王兰英唱戏太受人欢迎,被江阴看客尊称为“江阴梅兰芳”。1945年日本投降,后来新四军北撤,退过长江,江阴城是国民党的前哨阵地。王兰英在江阴城里唱,城外的农民要进城看戏,按规定每天天黑城门便要关闭。农民想看王兰英戏的要求太强烈了,有关方面破例,规定江阴城东门,要等王兰英的戏散场,看客都走尽后再关。

王兰英演出的戏又增加了。《褚凤娣》、《吕四娘》、《红蝴蝶》、《啼笑姻缘》、《孟丽君》等等。她演的时装戏和反串戏大大受人欢迎。

只要有机会她就向前辈学习。在无锡中央戏院看过锡剧名旦陈媛媛演出的《文武香球》。陈媛媛扮相俊俏,功底扎实,她演侯月英深受王兰英钦佩。兰英觉得应该开拓自己的戏路,后来她也演《樊梨花》等文武花旦应工的戏。武行方面还得下苦功练习,刀枪剑戟要能耍弄一番。这样,她在演的方面,就比张秀英胜过一着。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”嘛,当然谈不上骄傲。在唱腔上,也作更多方面的采撷,学了还要化,化成自己的腔唱出来,不露痕迹地吸收人家的长处。短处她是不肯学的。分辨艺术的优劣,她很高明。张秀英、朱智明为她打了旦角唱腔的基础,她又向陈媛媛、杨企雯等名家学。随着反串戏演出,她还向郑永德、陈菊林、汤龄童等学习小生唱腔。同台演员身上的艺术优点她学得更起劲。

不断学习的结果,便是不断超越。不断超越前辈,不断超越自己,成为同辈演员中出类拔萃的名角。“四小名旦”、“江阴梅兰芳”等头衔来之不易。有人说王兰英的天赋很好,成功了。其实,不作努力,不讲究努力的正确方法,天赋与成功绝对划不出等号来。

她的艺术实践比谁都多。没有生养孩子,也没有中途辍演,一天两场,滚打在舞台上。除了一天三餐,适当睡眠,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角色的创造上。她献身艺术的精神简直到了超凡脱俗的境界。她既不交际也不应酬,不逛公园,不转商店,一天两场之外,消磨时间最多的便是她上台之前的化装。唱戏之前她是不吃饭的,开场前二三个小时,她已坐在化装室化装。她为看客负责,看客当然就欢迎她。

她哪里知道,暗中已有恶人布下罗网,准备抢她。要割断她与看客的联系。

这是1946年秋冬发生的事。

现在江阴市政府西边的弄里,原有一爿戏馆,缪秀锦的戏班子正在演《玉蜻蜓》。王兰英主演三师太智贞,唱的是“前游庵”一节。晚上开场前,场子里气氛不对头。原来老百姓看戏,开场前总有大人谈笑、小孩哭闹,还有各种叫卖声:“阿要买瓜子长生果”、“阿要开洋豆腐干、五香茶叶蛋”。这些熟悉的声音,一经开场,便会静下来。可是,今天晚上都消失了。兰英悄悄掀开幕布一看,台下个个穿黄军装,满满一场子,是国民党部队在看戏。她心里一阵乱跳。

兰英走向后台。衣箱台上几个穿兰布衫的农民,正在悄悄地跟缪秀锦说话,神色相当紧张。王兰英已经感觉到不祥之兆。

突然,缪秀锦招手叫她过去。凑在她的耳边说:“今天不要演智贞了,快!改扮老佛婆。有人在演完夜戏之后,要来抢你!”

想抢王兰英的叫陈导,是江阴政府机关中某科的科长,他的老婆原是妓女。陈导早就听说有个“漂亮滩簧婆”王兰英,看了她几天戏;又在兰英卸装之后见过一二回。兰英既选了唱戏这个职业,上台就要与看客见面。谁能料到漆黑一片的场子中,竟有虎视眈眈,想葬送她的艺术生命。

缪秀锦要王兰英改演佛婆,是为镇住陈导和他请来抢人的强盗。王兰英在舞台上是个有心人,而且过目不忘,舞台上各种行当的戏看在眼睛里,听在耳朵里。一口常熟话说得非常漂亮,老旦的台步,表演都已到家。正场花旦演老旦,大家都新奇。陈导和“强盗”哈哈大笑,翘起拇指称赞她的多才多艺。

王兰英演完佛婆的戏进场,两个穿青布衫的中年农民已等候在后台。缪秀锦安排兰英换了身服装,马马虎虎擦了擦脸,开了后台的后门,送兰英和两个穿青布衫的出去。台上的戏还在唱,虎狼还在场子里,临别没有说话,缪秀锦赶紧关门。

王兰英跟着两个人快步穿过江阴城的东门,一路绕道。暗星夜,什么都看不清。只看到白晃晃的小路曲曲弯弯,拐来拐去不知要奔向哪里。眼前的两个人姓甚名谁,是何等样人?兰英越想越害怕,心慌意乱。“啪嗒”一跤,马上爬起来奔;“啪嗒”一跤,马上再爬起来奔。背上冷汗直冒。只有两只脚在不停地跑,两片嘴唇竟像上了锁一样,不敢开口;两个陌生人也好像是哑巴,只是快跑,不开口。

也不知道跑了多少时间,青阳到了。

青阳镇上,缪秀锦有两个小姐妹:一个是伪乡长汪寿保的老婆;一个是正正派派的居民。大约缪秀锦已告诉穿青布衫的人,送王兰英到那个正派的小姐妹家里落脚。

王兰英只觉得刚上床闭了一会眼,已经有人在催她上路了。开门一看,天茫茫亮。冬日的雾气里,又站着两个穿青布衫的人。暗星夜,两个人都正正派派;天色快亮了,兰英不惊不吓了。她对他们点了点头,笑了一笑。回头又对寄阿姨看了一眼,便上路了。刚走两步,寄阿姨就“依呀”一声关上了门。

王兰英心里一怔。她不知道前边还有什么样的危险在等待着她。

青阳到长寿,还是走小路。路边草上的露珠,湿透了王兰英的布鞋。不时有起早上街的人擦肩而过,兰英只能低着头,害怕节外生枝。天色越来越亮,二男一女,三个“哑巴”的步子越走越快。

长寿到了。徐庭芳、徐丽英夫妇带的戏班子,正在长寿戏馆唱《孟丽君》。

徐庭芳、徐丽英是看着王兰英进班子学戏的。王兰英进汤国祯的班子不久,三九严寒,晒晒破棉胎,一条棉胎偷掉了。没有被子睡觉,徐庭芳、徐丽英就安排兰英睡。王兰英把他们当成长辈。现在成了“江阴梅兰芳”,到了长寿,她不能坐着吃戏班子的白饭。晚上演《孟丽君》的“君臣游苑”,王兰英粉墨登场。这下又红了长寿半爿天。

江阴陈导抢兰英的事传到武进湖头村,王浩生夫妇急得坐立不安。便派王兰英的弟弟三林到江阴看姐姐。缪秀锦暗暗告诉兰英的下落,十五六岁的三林又找到长寿。看到姐姐受看客的称赞,听到满街的人夸耀姐姐,三林着实高兴。认认真真地看了姐姐几场戏,忍不住要为亲姐姐拍手叫好。

可是,大难又临头了。

兰英在长寿唱了七天戏。第八天傍晚,两个穿青布衫的人又来了。因他们亲手把王兰英交给徐庭芳,所以一进剧场便找他。对徐庭芳说:“王兰英在长寿唱戏,江阴城里知道了。江阴保安队开了轮船来抓王兰英,已近街稍,叫她快走。”说完,两个人不见了。

徐庭芳趁着夜色苍茫,拉着王兰英姐弟,想送他们离开长寿。一出剧场,看到长寿街上已布满了岗哨,王兰英已难离开长寿了。徐庭芳机灵一动,反把王兰英送进长寿镇长陈若林家里。

陈若林此时四十多岁年纪,他母亲、他妻子天天到戏馆看戏,认识徐庭芳。他们一家都喜欢看王兰英的戏,是她的忠实观众。所以,在大门里如此这般地嘱咐几句,便进里间找陈若林镇长。

王兰英一见陈若林就双膝跪下,喊了一声“寄爹”。陈母和陈太太都出来了,王兰英一一见过。当着众人的面,如此这般的前后一讲,首先激起了陈母的愤怒。她说:“陈导是畜生,家里有妻子,还要糟蹋人家。兰英的戏唱得多少好,现在又叫你一声寄爹,你能见死不救吗?”陈妻是寄娘了,也凑着说好话。陈若林想:来者不善,江阴的保安队都出动了,陈导的背后有部队支撑,不能硬拼。

想来想去,就把兰英先藏进陈母的房内,然后见机而行。过一会,他把手一挥,让徐庭芳回到戏馆,叮嘱他按晚场的正常时间开锣闹台。徐庭芳一切照办,只求陈镇长设法别让兰英落进陈导的虎口。

一二个小时过去了,陈妻来推陈母的门,对兰英说:“戏快开场了,街上的哨兵都挤进戏馆,镇长叫你带着弟弟快走,门外有人在等你。”

王兰英拉着弟弟三林,出了陈宅。月光下,等兰英姐弟的,还是那两个穿青布衫的人。已经领过两回,王兰英已完全信任他们。跟着他们,逆着上街看戏的三三两两的农民人流,走出长寿集镇向田野奔去。

此时正种好小麦,田野光秃秃一片。四个人前前后后,在麦田里奔跑。越过一块麦田,又是一块麦田。长寿乡下的农民,还是三三两两地涌向集镇,涌向戏馆。边走边谈,说王兰英昨天唱得多么好,说她今晚将演什么片断。他们哪里想到,对面跑来,擦身而过的几个人中,就有他们念叨着的王兰英。今晚他们要失望了。

王兰英生怕农民认出她来,用手遮住额头。心慌意乱,一脚踏在路边的泥塘里(在田里挖潭,放下河泥和草,发酵后作肥料)。好容易把脚拔出来,用力过猛,又向路的另一边倒去,正好跌进路边的小河里。三林紧追几步,抢住了兰英的一只脚,用足力气,把她拉上岸。兰英已经浑身湿透,索索发抖。领路人已跑得很远,他们哪里知道后头发生的事。如果过路的看戏人来救她,发现是今晚应在台上唱戏的王兰英,那就糟了。

兰英、三林来到三叉路口,定了定神,想选一条路再走。刚一开步,两个穿青布衫的又在后边喊他们:“别走那里,那边有个强盗窝。回来,跟我们走。”

他们叫三林顺原路回去,到戏馆里找个地方躲起来;天亮后赶快回到自己家里去。三林不放心,看着姐姐。王兰英想:姐弟一起走,目标大;自己如有危险,还要搭上弟弟的一条性命,没有必要。穿青布衫的已救过她一回,她已经相信他们。所以说:“对,明天就回去,告诉爹爹姆妈,我会逃过难关的。相面人早为我算过命了。放心。”生死难卜,只能用相面人的话相互安慰。三林回长寿,徐庭芳安排他睡了一夜,次日便回湖头村。

王兰英跟着领路人又走了二三里,敲开一户人家的门。这家正好新结婚。穿青布衫的就与新倌人商量,叫他到别人家睡,让王兰英与新娘子一起睡在新床上。又与新娘子说了一会话,新娘子赶紧找出干净衣服让王兰英换。那家人与她无亲无故,冒着危险留她吃住了两天。在王兰英成名前后,帮助她的不仅有同行,还有许多普通的老百姓。对于他们的恩德,王兰英直到晚年还在噙着眼泪,反复诉说。上述的新郎新娘,只是许多人中间的两个。

第三天拂晓,有人来敲一对新人的大门。开门一看,是徐庭芳、徐丽英夫妇。徐庭芳挑了两个箩筐:一头放着他们的儿子,另一头放些家用的杂物。看来是全家搬迁。新人想招待他吃杯热开水。徐庭芳:“不能担搁。趁天还没有亮,快走。”

王兰英向一对新人千恩万谢,拔脚就跟着徐庭芳夫妇出村,一口气跑到江阴周庄镇。

天还没有大亮,徐庭芳说:“买点烧饼,到周庄茶馆喝杯热茶,再赶路。”

烧饼买好了,进茶馆正要坐下来吃,茶楼的上层“呼,呼”飞下几只茶杯。王兰英想:这下死定了。对头坐在同一爿店里,抓她比捉只鸡还容易。

突然,楼上有人一拍桌子,喊:“谁敢动!”

一听,是陈若林的声音。几个人呆了一呆,同时会想到一条路上:救星来了,快逃。

徐庭芳又把儿子放进箩筐里,挑起担子,拼命地逃。王兰英、徐丽英在后边紧紧地跟。

街上的朝天枪呼呼地响。街头卖菜的人,买菜的人,向四面八方乱窜。一片混乱中,王兰英一行四人,逃出了周庄。几经转辗,便到了上海“沪东第一台”。

后来才知道。两个穿青布衫的,其中一人姓周,叫德明,是抗日的武工队长,江阴长寿人,晚年在宜兴张渚青石厂担任领导工作。周德明在抗日后方,打死过汉奸,为民除害。是个抗日英雄。救王兰英,只是救无数无辜中的一个。

长寿镇镇长陈若林,1950年之后吃过官司。后来查清,他也是抗日地下组织的成员,为中华大地的光复出过力,立过功。很快他就出狱。长寿有个布厂是陈若林开的,后来他把私产献出来,给了当地的集镇经营。他在救王兰英的过程中,尽力隐蔽身份,后来火烧眉毛,才赤膊上阵。没有他与周德明等两位,王兰英无法逃离虎狼布下的罗网,那也就没有后来的王兰英了。

王兰英到南京后,经人介绍,才知道周德明救过她三次。陈若林,她再也没有见到。她深深地怀念他们。

七、大上海

 

王兰英40年到上海,是来帮佣谋生;46年第二次到上海,是来唱戏逃命。

“沪东第一台”是爿新戏馆,位置在杨树浦以西、高隆桥附近。因为没有办好执照,不能营业。王兰英跟徐庭芳夫妇一到上海,就开始休息,前后共两个月。这两个月,只发饭钱,不发工资。王兰英在汤、缪两家戏班里,零花钱一直不多,从未学会用钱;一天三餐有饭吃,满足了。唯一不满足的是:不能唱戏。

两个月一闪而过。47年春节前,“沪东第一台”开始演戏。旦角有:王兰英、储丽君、薛桂英等,生角有:刘鸿儒、仇泉生、唐子文、薛文德、薛锡生。剧目是:《三请樊梨花》、《珍珠塔》、《孟丽君》、《换刀杀妻》。

戏馆的营业好极了。连两边的窗格上都坐满了人,走廊里站满了人。看客出了苏州、无锡、常州籍的,还有江北帮、安徽帮,经常为看戏的位置好坏而打群架。有时,还有一些坏蛋故意捣乱。这使真正的看客深恶痛绝。

“沪东第一台”场方采取措施,突击做出几十根三尺长的木棍,谁捣乱就教训谁,轮流来值班的人员总数,竟达八九百人。其中大多是工人。戏馆里的秩序好转了,老百姓看戏的兴头更高。王兰英成了那一带工人和居民的偶像。大家不仅踊跃买票看戏,还义务管理好戏馆纪律,要让王兰英把戏演好。可见上海看客对王兰英的厚爱。

王兰英演戏没有行头,只能穿徐丽英的上台。有次演《三请樊梨花》,王兰英演的主角樊梨花是个元帅,上台穿了件打衣;配角储丽君演窦仙童,只是樊梨花手下的女将,却穿了大靠。王兰英不是不懂该穿大靠,因为她没有。看客没有追究这些,还是说王兰英唱得好,演得好。

王兰英在上海越演越红,已有已大批基本观众。凡是王兰英有戏的,大家就买票;否则,任你戏馆演什么戏,大家无动于衷。进戏馆看这个班子的戏,就是来看王兰英的。王兰英大红大紫,在上海已站住了脚跟。

可是,到19476月,一场灾难又降到王兰英身上。

大热天,班子演《孟丽君》,日夜两场,王兰英感到很累。突然,发高烧了;几天高烧一发,面孔上发出一颗颗红泡泡。王兰英有个师姐也在这个班子里,她年纪大几岁,知道是什么病。她说:“王兰英出天花了,不能接近,要传染的。”大家吓得一见王兰英就逃。以迷信说,很多话不能讲出口,是忌讳的。可是这个师姐又说:“王兰英要变麻子了。”王兰英病上加气,一股闷火压在心里。她当时想:人情薄如纸啊!大红大紫时围着她转的人,好多都避开她了。关亲的、不关亲的都成了陌生人。她又想:难道我会死在这里么?!算命人说她“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”,她怎么大难不断,就是不见“福”呢?老天爷,你给我王兰英的“福”在哪里?!她只有怨恨,没有眼泪。

戏馆午后要演日场,她必须从戏台的台板上搬场。还是好心的徐庭芳每天把她背下扶梯,躺到舞台的台板下面。锣鼓声、开打声,响彻耳边;台板缝缝里的灰尘,好像大雪纷飞,洒满她的全身,塞进她的鼻孔。她整天昏昏沉沉,什么都无所谓了。唯一感到难受的,便是冷,冷过又出奇的热。无论冷与热,都让她眼冒金星。好像有时在冷库里冻,有时又在油锅里煎。她常常怀疑,自己是否已到阴曹地府,遭受十殿阎王的磨折。

这样的大病,她没能吃到任何病号饭,也谈不上水果、营养。开水淘饭,萝卜干。饿了就吃一口。她天天高烧,吃不吃也无所谓了。舌头干得像一块晒干的丝瓜筋,嘴唇皮脱了一层又一层。想要口白开水喝,喊不到人;也不好意思老麻烦人家。

她永远记住两个恩人:一个是徐庭芳,还有一个老艺人,每天背上背下,服侍她半个多月。

看客要求王兰英登台,营业一天比一天坏。有的还在传谣:“王兰英死掉了!”好多老看客就不上“沪东第一台”的门了。前台经历汪宝弟看到王兰英的价值。他想:王兰英不能死,要让她活!为了营业,他出面请了郎中,给她吃了十三帖汤药。果真,王兰英又令人惊奇地坐起来了。

坐起来,不等于能站直,不等于能唱戏。可是,十三帖汤药是汪老板出钱撮的,他要把花在王兰英身上的看病钱,成千成万倍地赚回来。因为谣言“王兰英死了”,他赚不到钱,所以要救活她;如果活着不能为他赚钱,那又有什么吃药的必要呢?所以,演日场时,门口已有预告:“今晚王兰英登台”。

一传十,十传百,百传千,晚场的票子一下子就客满了。剧目是《换刀杀妻》,王兰英应演妻子,看客也是本着她演这个角色来的。可是,她坐着还摇摇欲垂,实在唱不动。汪经理看是实情。想:反正她登台了,客满了,演什么角色是次要的事。最后定王兰英唱李广的娘,是个老旦。

演老旦,戏轻一些,但上台总要化装。她满脸的水泡,还未结疤。那时化装不用油彩,而是铅粉。王兰英从不服输,咬一咬牙,涂上铅粉。霎时她脸上鲜血直流,疼痛钻心,看得软心肠的唱戏伙伴又淌下了眼泪。她深知人情的冷酷,热泪反使她好笑。大家出谋策划,说在眉心里抹上点红粉吧,反正老旦。

好心人把王兰英扶到舞台,坐上椅子。灯光一亮,她眼前好像有几千架小飞机轮番轰炸,震得她头昏耳鸣。定一定神,知道自己在舞台上。开始慢慢悠悠地唱,谁知开口就是一个彩头。看客太想念她了。他们也知道:王兰英哪里是这种水平。他们在祝贺她重登舞台,祝贺她获得新生。

王兰英患病期间,挂名的丈夫汪朝廷到东北去了。湖头村的家里人都想来看她,可哪里来车钱?她娘凑了些钱到上海。没有王兰英登台,戏班里穷得叮咚响。吃了一次大锅饭,咸菜汤,伴着兰英在台板底下坐了半天,流了半天眼泪。说王兰英红了半爿天,怎么躺在阴暗的地洞里?吃戏班子的白饭是万万不可能的,只能向徐庭芳借了刚够乘公共汽车的钱,到上海帮人的二女儿杏英那里去了。

王兰英身上反正有股犟牛劲,病好不久,又一日两场唱主角戏。戏班子营业又好了。

但是,1947年下半年,是经济萧条时期。金元券不值钱,物价飞涨。领班带不动班子了,就散班。

散班后,王兰英、徐庭芳、徐丽英到闹市区“小世界”唱戏。“小世界”剧场门口,挂黄金荣的照片,地段又好,是白相人经常出没的所在。其中有一个叫钟春宝。

先唱《白蛇传》。郑永德唱许仙,王兰英唱白素贞。白素贞穿的鞋子上,有两条绣花的白蛇。一天开场前,钟春宝来搭讪。

钟春宝说:“王兰英,侬格鞋子太旧了。”

王兰英回答:“新的。”

钟春宝笑笑,又说:“明天,我来帮侬买几双,好口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伐  ?”

王兰英板着脸回答:“不要。”

钟春宝再说,王兰英再也不搭腔,自管自穿鞋着戏衣。钟春宝怀恨在心。

前台老板颜炳海,是常州人。除了开戏馆,还开红木作。跑到后台不三不四,向王兰英动手动脚,王兰英反手就打他一个耳光。乐队上的“小上海”帮着王兰英一起打,他逃掉了。但心不死,还对王兰英说不正经的话。以后来后台一次,就打他一次,看见就打。吓得颜炳海不敢露面,心里对王兰英当然也是恨的。

后来,沈素贞来搭班,王兰英主动让戏。唱《梁祝》,王兰英主动唱银心,祝英台让沈素贞唱。

在“小世界”搭班,王兰英最大的收获是向锡剧名小生郑永德学习。他的大陆调、簧调都唱得别具一格,非常好听。后来她演反串戏,唱男调主要是学郑永德,兼学汤龄童、王彬彬,自己再反复琢磨,唱得儒雅潇洒,刚柔相济。她吸收了王彬彬的刚、郑永德的雅、汤龄童的糯。

“小世界”在白相人窝里,王兰英不敢久留。过了1947年的七月半,她又与徐庭芳夫妇回到“沪东第一台”。此时汤国祯来领班,带来了林月珍、孙杏珍(即后来的过澄)等名角。生角有仇泉生、汪少甫、杜月明等。

师父汤国祯来领班,带着会算帐的师娘汤宝华。王兰英唱正场花旦,而且越唱越红,师父心里高兴。毕竟是自己徒弟,唱得红,他脸上也有光。在戚墅堰吃讲茶,师生不欢而别,好像欠她点什么。于是就答应给王兰英一张存折,放在师娘身边。她赚的钱,月月给她存起来。王兰英唯有唱戏精明,社会经验几乎等于零。闲人也助三分暖,师父领班,该帮他一把。有了存折,是她的,总属于她,自己人总不会欺骗她。将戚墅堰的气恼,早忘到九霄云外。

王兰英在沪东第一台挂头牌,距离不远的杨树浦胜利大戏院也要请王兰英去领衔演出。

胜利大戏院的头牌花旦是沈佩华,当时的艺名叫王玲玲。当家小生,是文武双全的季梅芳。沈佩华家里有事,离开了戏班。王媛媛、梅兰珍相继到胜利大戏院与季梅芳合作,后因重新组班,也相继离开胜利大戏院。沈佩华、王媛媛、梅兰珍,都是独当一面的旦角演员,场方寻遍上海,也难找到相当的名旦来替代他们,于是动脑筋要把“沪东第一台”的王兰英挖过来。

王兰英一向讲情义,不能背离师父,但也无法拒绝“胜利”的盛情邀请。最后由“胜利”经理定了主意,让王兰英在“沪东第一台”唱上半场戏,到“胜利大戏院”唱下半场戏。有专门的三轮车在戏院门口接送。

两个戏院同时演日夜场。两方靠得近,又不能演同一个戏。一天日夜场,王兰英要在两个戏院来回走四次,要唱四个戏。这在锡剧史上,也是少有的。也亏她累的。

“言多必失”。戏多,也未必是好事。果然,王兰英出差错了。

一天,大戏院与季梅芳合作演出《三请樊梨花》。这是第四个戏演出,王兰英头里有点昏昏沉沉。打虹霓关,王兰英打错了把子。当时她骄气十足,想认错,面子又拉不下来,所以反而怪季梅芳打错了。这件事一直是王兰英心里的疙瘩,老觉得对不起人家,却又不肯认输。晚年的王兰英经过反思,认为自己的脾气性格,也有不少毛病。

季梅芳被气走了。汤国祯领着班子并到胜利演出。在这个戏院里,王兰英一直唱道1949年五月,迎来了解放。前后共一年多时间。

一年多,唱的戏真不少。除了传统戏《红蝴蝶》等,还唱了大量的时装戏,如《女单帮》、《黄慧如与陆根荣》、《啼笑姻缘》、《秋海棠》等。

唱《啼笑姻缘》,王兰英扮演唱大鼓的艺人沈凤喜,在舞台上必须唱大鼓。王兰英学唱大鼓,出了三担米钱。她一直记住爷爷的话,不做伤风败俗的事,正正派派唱戏。下舞台后洁身自爱,不交际,不应酬,不打扮,不随便出戏院的门。身上只穿白、青、黑三种颜色。喜欢像沈凤喜那样,穿背带裙,学生装。

大上海是个大学校,这里人文荟萃,给艺术上努力进取的王兰英,创造了种种学习的机会。

为了演好现代戏《女单帮》,王兰英看了李丽华、吕玉堃、周曼华主演的《蝴蝶夫人》。看他们的化装,不是涂铅粉,而是搽油彩。王兰英开始买油彩,演出时也搽油彩,画眼线。使舞台形象接近真正的跑单帮妇女。第一次化装用油彩,上台满面是油,眼睛碧绿。一个同行到后台告诉她:“你搽过油彩,要擦扑粉,化装才漂亮。”王兰英逐步摸索,改进化装,使自己的舞台形象更加好看。

在上海,王兰英第一次看到京剧。那天日场没有戏,她借了些钱,乘车到天蝉舞台,看童芷苓主演的《大劈棺》。她感到童芷苓的表演,形体真正好。看她的动作不多,一个有一个的目的性,决不瞎用。她的形体,非常漂亮,看后长久地留在脑子里。兰英找到剧种之间的差距。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,为什么王兰英就不能练得像童芷苓那样?她想学,可是,谁能真心实意地教呢?

在上海,王兰英还看了何叫天、筱文艳演的淮剧。何叫天的连环句唱得糯,嘴皮子的功夫很深,字字清楚,清板甩得再长,从不慌板走调。他又善于刻划人物,看过一年二年,何叫天塑造的人物形象,还像站在你的面前。

她还看过顾月珍、汪秀英的沪剧。看过刘琼演的话剧《国魂》,他的文天祥,演得实在好。她在想,刘琼演得那么有气派,又叫人感动,台词句句入耳。演文天祥,就是文天祥,叫人从心里钦佩。那才是大演员,那才是大家风度。王兰英想:我要像刘琼那样立在舞台上,才算不白活一世。

看越剧是王兰英最高兴的事。袁雪芬的十个代表作,王兰英都一一演过。她学越剧的圆场、水袖、化妆、头面、服装。她学越剧文雅的唱词,干净漂亮的舞台装置。她要求自己的班子演越剧那样高雅的戏,杜绝乌七八糟的东西弄上舞台。王兰英是不唱那种低级下流的剧目的。她看越剧入迷,以致一个越剧花旦看了王兰英的反串戏后,要求她改唱越剧小生,一同领班。当然,王兰英更喜爱自己的剧种,怎舍得离开自己的戏班子呢?

但她还是爱看越剧,看的目的:学。

有天日场没有戏,她就拉了班子里拉琴的小惠同去卡尔登,看筱丹桂、徐玉兰主演的越剧《三看御妹》。因要赶路,没有吃中饭。王兰英爱面子,从不肯到小摊头、小饭店里去吃东西。饿着肚子进场看戏。卡尔登的座位都是沙发凳,王兰英从未坐过沙发。一坐下去,马上反弹出来,她想怎么凳上也有机关的?小惠告诉她,这是沙发,她才开始懂什么叫沙发。《三看御妹》的服装漂亮。徐玉兰演的封加进风度翩翩。扮演御妹的筱丹桂演唱虽佳,身材矮小。王兰英想,如果我演御妹娘娘,身材、风度肯定都比她好。筱丹桂当时风靡上海,王兰英敢与丹桂比高低,实属初生牛犊不怕虎。不过,确是实情,筱丹桂的身材远远不及王兰英。

王兰英在上海,参加过许多社会活动。

她看过筱丹桂演御妹娘娘不久,筱丹桂被张春帆逼害而死。王兰英义愤填膺,参加了追悼筱丹桂的葬礼游行。她恨张春帆为代表的戏霸恶势力。立即组织有关人员编写“筱丹桂之死”的幕表提纲,王兰英亲自主演筱丹桂。

上海组织文艺界唱电台,救灾募捐。王兰英、仇泉生唱《红蝴蝶》,捐了三十元;姚澄、何枫当时也在上海,唱了《雪里姻缘》。

另一次是在中国大戏院为宋庆龄成立红十字会义演,王兰英与师兄汤龄童在舞台演出中,先后得到满堂彩。

大上海十里洋场,花花世界,充满着生与死的搏斗。王兰英驱病魔、镇邪恶、开眼界、见市面,求生的智慧越来越高,谋生的本领越来越强。

七、说金秋

 

秋天是收获的季节。八月桂香,九月菊香,十月芙蓉小阳春。人过中年日偏西,也便到了生命的秋季。王兰英的中年是怎样的呢?

1964年,全国城乡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,王兰英不仅被教育,也要教育人。1965年夏天,她改名“王琪”,与部分江苏省锡剧团人员,到昆山参加“四清”工作队。(另一部分省锡人员到句容)不久,这些人员又组成“苏州地委社教工作团昆山总团宣传队”,队里除王兰英外,还有王汉清、刘丽娟、归袒耀、张素琴等。在这个宣传队里,王兰英演过《双教子》里的一个母亲,《雕花水车轴》里的一个大妈。演出当然受到昆山观众的好评。不过,这是为了教育别人演戏,不卖票。演出的场所除了昆山少数几个剧场,还要演露天搭台的广场。昆山当时的交通很不方便,深入到乡镇,常常只能坐船。“王琪”一登场,谁都知道她便是著名演员王兰英。可是,她的拿手好戏《双推磨》是不能演出的,即使观众心里想看,嘴上也不会提。那是个“做革命人、演革命戏”的年代。

王兰英一心一意追求进步。穿一件毛兰布的上装,短发,布鞋子。猛一见,人家以为她是一位县妇联的工作人员。他们在“四清”工作队的前半期,像普通工作队员一样与群众“三同”:同吃同住同劳动。王兰英凭她十三年农村生活的锻炼,大小农活都会做,可以与农村中年女劳力做同等的活。她也负责一个生产队的工作,吹哨子叫上工、下田,她都要干。她一向宽厚待人,也不会滥用权力去整人,干部群众对她都很尊敬,叫她“王同志”。在她没有登台之前,她的真实姓名村民是不敢问的。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村民心里早就在猜她是谁。她自己当然也不敢透露,因为是“保密”的,自己无权说。

她本来就很俭朴,她的经济也不许可铺张浪费。她的工资当时已近200元,是个不小的数字。赚得多,支出也多。此时她与宋词已离婚,南京有个领养的女儿王金芳,正在上学,为了照料她的生活,必须请一个保姆。第二方面是师父汤国祯、寄娘缪秀锦还活着,常常按月寄去生活费,还有徐庭芳、徐丽英等等老艺人,只要生活上有特殊支出,王兰英一定要寄钱去。第三方面,也是主要方面,武进县遥观乡湖头村娘家的方方面面,都需要她照顾。一个侄儿在南京上大学,她要为他付学费、生活费;父母健在,她要寄生活费;三弟三林患肝炎,她要为他付医药费、住院费。所有这些开支之后,王兰英身边只留30元,其中9元是饭费。差不多月月都要亏债、借贷,入不敷出。她是锡剧界最穷的著名演员。说给谁听都不会相信。

在昆山搞“四清”期间,她养女王金芳提出要去新疆,王兰英请假回南京。她对金芳说:“我只有你一个女儿。你要去新疆,是响应政府的号召,我不能叫你不去。但是,我已40岁了,家里要你照顾,希望留住你!”说来说去,王金芳还是要去。王兰英没有办法,最后征求金芳:“对我有没有意见?”金芳说:“意见没有,就是感情不那么浓厚。”王兰英心头一阵颤抖。

王金芳出生于1949年年底,亲生父亲是常州西区收门票的职工。她的母亲生养的儿女太多,金芳一出生父母便要掷掉她。王兰英的七个学生知道了,就去求王兰英,说:“救救这个孩子吧!”王兰英说:“我自己只有23岁,不能领养她。”七个学生轮番作战,好说歹说,兰英才答应收养。收养之后,贴三担米钱给金芳的父母,让她母亲养三年。三年之后,由汪朝廷领养;与汪朝廷离婚后,王兰英又把她领到南京。养到她十七岁,金芳要走了,王兰英非常难过,问金芳:“到新疆,你赚了钱怎么办?”金芳回答:“存银行。”实际上王兰英要女儿宽宽她的心。说不定寄回一条“串条”,她会还给金芳一条白鱼。谁知金芳一点报答准备都没有,王兰英的心就凉了。

金芳到新疆后,兰英非常思念,毕竟有十七年母女情分。听说金芳在新疆眼睛不好,王兰英借了钱寄给金芳,要她好好医治眼疾。后来金芳在新疆结了婚,过些时候又要回南京养孩子。那已经是“文革”时期,王兰英的处境就更不好了。但是,她还是千方百计弄好一千只煤球,准备金芳回来养孩子。养孩子期间,金芳将王兰英所存粮票吃到一斤都不剩,临走要母亲给她二百元钱。王兰英向人借了钱,如数交给金芳。过几年,金芳又养了一个。不久,提出一家四口要迁回南京。王兰英四处奔波,将四个人的户口落实好。但是,王金芳以后就不上家里来探望母亲了。一年多,一直不露面。王兰英忍无可忍,只能请了律师与金芳断绝了母女关系。

金芳去新疆后,王兰英先后将三弟三林的女儿月华和四弟竹林的女儿亚新领到南京,作为自己的女儿。月华后来嫁给了青年作家叶兆言;亚新也成了家,有一个小女儿。王兰英现在与女儿亚新、女婿、小孙女生活在一起。

“四清”之后,便是十年“文革”。王兰英与别的文艺界著名人士一样,受到各种罪。大家都知道,这就不用再说了。

“文革”之后,王兰英才真正梅开二度,焕发了新的艺术青春。拍了一个电影:《三亲家》。六十二岁又拍了一个电视:《玉蜻蜓》。新排了二个戏:《老戏迷改戏》、《吹灯试笔》,恢复了大戏《玉蜻蜓》、小戏《双推磨》。

王兰英重登舞台并不那么容易。主观的原因是嗓子不像排《双推磨》的时候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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唱得那么高。例如阿庆嫂有一句“渡难关”的唱,要在高音区运腔,唱Bb5音。一个音上不去,演员就下台,这倒真像一重攻不破的“难关”。王兰英唱腔还是那么圆润优美,只要那个高音稍改一改,照样可以演阿庆嫂。沪剧演员杨飞飞,高音并不很高,她演“刘胡兰”的时候,赴刑场唱的是“三角板”,照样演英雄人物。可是,当时气候,不行。所以就出现宜兴城剧场门口观众写的“要求王兰英演阿庆嫂”的大字报。据说这便成了“文艺黑线回潮”的一件典型事例。戏是剧团要王兰英排的,观众知道王兰英演过阿庆嫂,自发要求看这位著名演员的戏,与“黑线”毫不相干。风马牛不相干的事,随便可以挂上勾。“大批判”既然是一种“武器”,当然有杀伤力。王兰英一向很犟,此时却服服帖帖。她的“犟”劲,或许已被口和笔诛伐,或许有了新的转化。

根据她后来的表现,好像是“犟”劲未变,但表现的形式就更成熟了。一,她与无锡县锡剧团两位青年演员一同合演了《沙家浜》一折“智斗”,演得那么光彩夺目,大有“此地不留人,自有留人处”的意味。二、她积极地医治嗓子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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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标是向Bb调的高音5“进军”。南京的杨公井到卫岗,天天一个上午就耗在段军医的诊所里。坚持数月,没有一定毅力的人,是很难坚持的。王兰英坚持了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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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功了。通过治嗓、练唱,日复一日,她终于唱到Bb5音。

此时剧团的《沙家浜》早已演红了。人家演红的戏,王兰英决不会作为自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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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主攻目标。纵然她非常适合演阿庆嫂,此后她再没有去演她。她因Bb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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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台,Bb5达到了,她根本没有再争演阿庆嫂的意思。艺术的天地那么广阔,她能演的戏很多。

在王兰英嗓子治疗和恢复的过程中,她没有休息。剧团与省戏校给她与剧团团长李乐观一个任务,要到无锡、常熟挑选可造之才,培养锡剧演员接班人。

当时的交通很不方便,有的地方还只通轮船。“咯咯咯咯”坐半天船,到目的地天已黑了。到公社文化站,便随便吃点什么,安排一个条件很差的旅店住宿。次日在文化站和公社文教助理或公社社长等人的陪同下,走遍中小学的每个教室,一个个选。先看身材、外形;再一个个听嗓音,看扮相。总说“三年出个状元,三年未必能出一个戏子”。作演员要有各方面的条件,件件都好的人选,确实难找。王兰英从事业出发,所到之处,总是尽可能地深入下去,把培养苗子一个个选出来。省戏校后来几届的学生,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她与李乐观同志一起选过的。后来,何枫、张玲娣、沈佩华、姚澄、章至清等先后加入这支队伍,最后由大家选定。

除常熟、无锡市县外,他们还走了武进、江阴、太仓、吴县等地。王兰英与许多老艺术家一起,为培育锡剧事业的接班人,消耗了好多年的精力。穿风冒雨,清茶淡饭,非常艰苦。李乐观、何枫等老艺术家还在招生时患病住院。王兰英将这几年作了“东山再起”的准备。

她知道自己在舞台上活动的时间已不多了,必须争分夺秒地下基层去为观众演出。她带了《玉蜻蜓》、《双推磨》到苏南城镇,受到热烈欢迎。

王兰英与剧团一起演出,从不多取报酬。此时,有些剧团的名演员演一场拿一百元补贴,她一分也不要。剧团普通人员拿多少伙补,她也拿多少,决不肯多拿;送来了也退回。剧团到乡镇,许多企业请名演员赴宴,王兰英一般都不参加。实在推辞不掉,她就要先问清楚:“是剧团每个人都去,还是单请几个人?”如果全团都去,她也去;如果只请少数人,她便拒绝参加。

演出还是那么认真,开演前一二小时,她便去化装。候场时从不谈与演出无关的事,总是早早地守在侧幕后边候场,认真严肃,一丝不苟。她演的戏场场精彩,从不怠懒,将观众当成“上帝”。舞台是神圣的,她上台前就像进圣殿那样认真、庄重。

在她参与剧团演出期间,经济效益非常好,上座率是空前的高。王兰英从不摆名演员的派头,认为自己养活了别人。她平等待人,对剧团的一般人员,尤其尊重。她总是把自己看成平常的人,她与乐队、装置组的关系非常和谐。

1985年,王兰英成为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员。“文革”后,她又连续担任江苏省政协常委。她总及时把剧种的要求、剧团的困难及时向上级反映,争取得到各方面的帮助,解决有关问题。

1988年,省政协组织王兰英等同志到井冈山、延安等老革命根据地考察学习。上了井冈山,到了黄洋界、茨坪,学习到老区人民为中国革命的献身精神,同时也看到对革命作出巨大贡献的老区百姓的艰苦生活。感触很多。

后来还要去延安,但王兰英与有关同志商议,说:“老区人民的生活太苦,我们四处考察,车旅费、宾馆费、伙食费、补贴费开支不少。不如把去延安的费用捐献给那里的知青,让他们多办一个工厂,多些收益,改善老区人民的生活条件。

王兰英的建议被省政协采纳了。

1989年下半年,省锡剧团筹款,准备为姚澄、王兰英、沈佩华三位表演艺术家开“演唱会”,录音、录像、记录她们的艺术成果。七月份,一场特大洪涝,江苏受灾面积很大,灾情很重。王兰英等人商议,决定取消“演唱会”。她们说:“记录我们的艺术成果事小,救灾事大。”毅然决定投入义演,为灾区人民筹集款子。

1983年三月,举行了一次“两簧”汇演。即是申滩(即“沪剧”)、锡滩(即“锡剧”)两个吴语地区的主要“滩簧”的主要演员汇聚一起,作了艺术上的交流。锡剧的著名演员有:姚澄、王兰英、沈佩华、王彬彬、梅兰珍、吴雅童、谭君卿、季梅芳、费兴生、徐玉珍、沈素贞等;沪剧的著名演员有:丁是娥、石筱英、王盘声、汪秀英、王雅琴、杨飞飞、赵春芳等。锡剧剧目有《双推磨》、《庵堂认母》、《拔兰花》、《小过关》、《秋香送茶》等,沪剧剧目有《阿必大回娘家》、《陆雅臣卖妻》、《卖红菱》等。两个剧种同属吴语,在剧本语言和演出风格上都有各自的特点、长处,也有许多共同点。通过探讨、切磋,交流了经验,总结了剧种走过的路,从而看到今后如何发展才正确。这无疑对弘扬民族文化是有好处的。

王兰英主演的《双推磨》作为锡剧的代表剧目,在名家如林的演出中,常常压轴。王兰英还是常演常新,既投入,又放松,得到观众和专家的一致好评。

1983年春夏,中国戏曲学院两个教授在无锡县大会堂看了王兰英的《双推磨》,说:“你看你看,她的脚底里都有戏。”还说:“王兰英这样的演员,中国京剧院都少有的。”评价非常高。他们的评价,与1953年冬天上海戏剧界的评价又那样相似。说明王兰英30年来跟上了时代的脚步,没有因观众要求的不断提高而显得“落伍”了。时代发展有多快,她艺术的提高也有多快,这是很不容易的事。如果整个戏曲队伍都像王兰英演《双推磨》那样,戏曲面临的危机就要缓和得多。

可惜,像王兰英那样“孜孜不倦以求新知,勤学苦练以求提高”的后继者不多;有她那样“有主角的才能,演配角的戏”的气派的后继者也不多;两者兼有的后继者就更少。时代需要高品位、有气派的人民艺术家,这是“振兴戏剧”的关键。

王兰英“文革”后录制了一大批立体声磁带,其中有《双推磨》(与蒋昌涌合作)、《玉蜻蜓》(与沈佩华等合作)、《千里送京娘》(与周树林合作)、《三访桑园》(与张金华合作)、《红楼梦》(与姚澄、沈佩华合作)、《吹灯试笔》(与俞惠民合作)等等。在比王兰英年轻得多的合作者中,蒋昌涌五十多岁,周树林四十多岁,俞惠民三十岁,而张金华只有20多岁。一个比一个年轻。王兰英选择合作者,一不计较对方的表演经验,二不计较人家有没有名气。只要有一定的才华,她就下定决心把他(她)“带”出来。大多有艺德的名演员都作过这样的事。

未来是属于年青人的,王兰英始终把年青演员当成锡剧的希望,加以培养与关心;但是,当他们成长起来,有了名气的时候,她又从不借故炫耀自己。倪同芳是她的学生,当同芳走上“梅花奖”领奖台时,当同芳评为一级演员的时候,王兰英却说:“成绩是同芳自己努力的结果,同时也有其他老师培养同芳流的汗水。”

王兰英艺高胆大,从来不怕新手搭戏会使她的演出“砸锅”。与他们一起排练时,王兰英要求是严格的,她将努力放在与观众见面之前,而不是上场前的担心和下场后的埋怨。

1987年春节,中央电视台决定王兰英的《双推磨》参加“南北戏曲大联唱”。文艺部的负责同志是南方人,他知道王兰英的名气。他说:“解放前我们家乡看王兰英的戏,挤得人头上叠人头,散场时踩下的鞋子,可以拾几苗篮。(苗篮,是一种孔很大,容积也特别大的装桑叶、装草的农具。)”

王兰英与蒋昌涌同到北京,排练厅里看到在《天云山传奇》电影里演男主角的石维坚,当时他已是中央实验话剧院的院长。他紧握王兰英的手,说:“第一次见你,是在上海电影制片厂拍《双推磨》的摄影棚里。”同时,王兰英还看到广西演《刘三姐》的黄婉秋,京韵大鼓艺术家骆玉笙。“南北大联唱”演出谢幕的时候,王兰英与骆玉笙就站在正中间。

1991年,南京“小百花艺术团”演的《双推磨》等一组戏曲联唱,获得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节目的一等奖。王兰英为靖江锡剧团小青年排的《双推磨》获得观众的一致好评。

金色的秋天是收获的季节。王兰英为锡剧事业作出贡献,完成了她的任务。她的艺术流派,将由后人发扬光大,成为发展锡剧事业的一颗良种。新的春播之后,定有新的秋收。

八、成功路

 

探索王兰英艺术上成功的奥秘,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,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。

经过数年思考,纵观王兰英的艺术道路,我将她成功的经验,主要概括四句“三字经”,即“广借鉴”、“深钻研”、“人才林”、“新课题”。

 

一,广借鉴。

 

王兰英十四岁学戏。当年冬天,就在无锡城中福安戏院,看到张秀英的戏,并得到她的点拨。张秀英与杨企雯是当时锡剧旦角唱腔的革新派,也是旦角唱腔的集大成者。王兰英初入艺门,便识良师,学习的起点很高。从张秀英的肩头向上攀登,没有“走错弄堂摸错门”的曲折。起点高,王兰英的眼界也高,吸收人家长处的标准也高。她所学的周菊英、陈媛媛,当时也是旦角的“大家”。王兰英有了“大家”的眼力,就能排除旧戏班子中表演上的“小家子气”。

开蒙之后一二年,又得启蒙老师的老师朱智明亲授。不仅学了张秀英,还学了张秀英学过的东西。锡剧是在江南民间山歌的基础上,经若干代艺人的努力实践形成的。作为锡剧演员的王兰英,不仅学了锡剧,还学了形成锡剧的各式各样的山歌,作了很深的开掘。朱智明原唱锡剧旦角,王兰英不仅打好了女旦唱功基础,还从男旦唱腔中吸收营养。她学习唱腔又广又精又深。

解放前后,王兰英与锡剧著名小生王汉清、王彬彬、郑永德、季梅芳、汤龄童、包文奎、仇泉生、濮阳(即濮惠芳)、刘鸿儒等同台演出,听过名老旦韩元生的戏。王兰英学到许多本行当以外的许多名家的演唱技巧。

跳出锡剧,她以京剧演员关肃霜、童芷苓,越剧演员筱丹桂、徐玉兰、袁雪芬,豫剧演员马金凤,汉剧演员陈伯华,评剧演员韩少云,昆曲演员俞振飞、白云生、周传瑛,作为自己学习的榜样。

王兰英非常喜欢马金凤演的《穆桂英挂帅》、《花打朝》。在马金凤身上她学习了穆桂英巾帼英雄的气概和将正旦、青衣、彩旦溶为一体的表演方法。同时,马金凤看了王兰英的《双推磨》,评价很高。还将王兰英演的《珍珠塔》移植为豫剧,带到河南、陕西等地。“文革”以后,马金凤到南京“中华剧场”巡回演出,完戏后,步行到省锡剧团王兰英的宿舍,好朋友久别重逢,抱头痛哭,竟谈了大半夜。谈个人命运,谈新戏表演和未来的打算。

关肃霜八十年代到南京演出,王兰英经常看她的戏,看她的练功,看她俭朴的幕后生活。她六十年代演《黛诺》,将京剧与少数民族音乐揉和得那么和谐,唱腔是那样优美,人物刻划得那样鲜明。八十年代拍了电影《铁弓缘》,小旦、青衣、小生、武生,什么行当的戏她都演得那么精彩,感情的流露又那么细腻、自然。王兰英对京剧演员李少春、关肃霜特别崇拜,认为他们是当代戏曲艺术家的尖子。他们达到的艺术高度是创记录的。可惜,一个惨死于文化大革命,一个在戏曲发展的低谷时期痛别人间。关肃霜是王兰英的好姐妹。她在南京演出期间,与姚澄、王兰英、沈佩华合拍照片,长期挂在杨公井照相馆里。她对王兰英、沈佩华说:“我们三个人,都是寡妇,谁敢欺侮我们,我们就联合起来保护自己。”谁知道,她竟独自走了,也没有道别一声。王兰英常常呆呆地怀念这位侠义肝胆的好姐妹。

王兰英对每个教过她艺术的前辈,都记得非常清楚,从不忘记人家。昆曲小生白云生,在五十年代为江苏省锡剧团演员上过好几次课。他能生能旦,先旦后生,生角旦角的艺术造诣都非常深。王兰英听他的表演课,得益非浅。1957年,白云生错划为右派,自己远离人群,躲得无影无踪。五、六十年代王兰英到北京开文代会,第一个想到的便要看看这位老师。她与越剧演员竺水招一起,不怕牵累,主动寻访白云生老师。白云生非常感动,说:“我只是为你们讲了几课,……”他面对这个知恩知义的学生,感到自己讲得太少。他多么希望多教一些给王兰英啊!可文代会日程安排得很紧,家里演出任务繁重,王兰英无法再抽身向白老师学习。

王兰英还听过盖叫天、俞振飞、周传瑛、王传淞等名家的课。还看过陈伯华、红线女,荀慧生、梅兰芳、常香玉、马兰鱼等艺术家的戏。有许多“广借鉴”的机遇。

但是,有机遇还只是客观条件。主管条件方面,王兰英非常讲“义”,她从不看风使舵,背许多“进步”包袱,所以有更多学的机会。例如,白云生是“右派”,如果她畏得畏失,敢上门去吗?其次,王兰英学习的态度很“诚”,从张秀英、朱智明,到白云生,都愿意教她。如果她傲气十足,或者“有事有人,无事无人”,或者“过河拔桥”,谁肯教她?第三,王兰英与良师益友之间的往来,无时无刻不充满纯真的“情义”,谈艺好似亲友谈心,从不孤芳自赏,自以为高明,关起门来做“皇帝”。

离开了义、诚、情,要学王兰英的“广借鉴”,只是空话一句。

 

二,深钻研。

 

王兰英说:“练功,关键在深化。”深化两字,大有文章。深到怎样的程度,是没有限度的。艺无止境,所以她永无满足的时候。不满足,便能戒骄。永远蒸蒸日上,永远吸收提高,戏就能常演常新,跟上时代的要求。

她的圆场跑得非常漂亮。但她又说:“漂亮的动作如果不准确地表达内容,为塑造人物服务,那只不过是动作;再高再难的惊险动作,如果不表达内容,也只能算是杂技,不是戏曲。”

一般人认为,练圆场只要跑得快,跑得飘,就好。王兰英练圆场,不仅快,还要练节奏感:快跑,慢跑,中速跑,快与慢、慢与快的过渡。运用到戏里,便要表达内容。同样是快圆场,苏小娥在室内跑、在室外雪地里跑就不一样。王兰英以生活为依据,以表现角色性格为目的,精心设计。雪地里跑快圆场,十个脚趾都是收缩的,步步踏雪,步步谨慎。观众当然看不到她穿在鞋子里的脚趾,但能体味艺术家的表演内容。她的台步跑得“慢不松,快不乱”。时时表现人物的内心节奏,紧扣音乐节奏,成为“第三种语言”。被观众称为“脚底里也有戏”。可见她跑圆场的学问,钻得有多深。

王兰英有高深的水袖技巧,从二尺七寸的长水袖到三丈的长绸,她舞得得心应手、随心所欲。三丈长绸在嫦娥奔月中,表现嫦娥飘飘成仙的内容,绸带不用结棍子,也比有些人舞得漂亮。从此之后,她再也没有使用过长绸。因为她懂得:关公使用大刀,吕布用的是戟。现在有些青年演员,练了长绸,这个戏里用了,那个戏里再用,好像可以凭长绸吃一辈子戏饭似的。长绸在王兰英手里,表达了飘飘欲仙的内容,不是用来卖弄技巧,变成杂耍。

王兰英的水袖很漂亮,但她演《双推磨》、《吹灯试笔》时翩翩就不用水袖。因为这是演劳动妇女。在扮演陈翠娥、薛宝钗等人物时,她的水袖功夫也是深深蕴藏的。每一动,均要表现具体的内容,都求非同一般的美。面对家里的穿衣镜,一个个动作反复琢磨,每一个动作都要设计几个动作,自己从严选择。演申大娘、武则天等人物,水袖功夫可以发挥,但决不照搬练功时的简单动作。王兰英运用程式动作时,总要用人物的目光过滤,然后设计几套方案,一一比出优劣,最后才定最佳方案。

普通的小人书,到了王兰英手里,便成了设计造型动作的好资料。她成箱成箱地购买连环画。哪一个能想到小人书与舞台造型挂起钩来?王兰英学习到的东西,都是一般的,简单的,因为她钻得深,从一般和简单之中得到的收获就比别人多。

“深化”的另一层意思,便是综合。申大娘“搜庵”的下场,由八个程式动作组成,这是一种综合。武则天溶老生、老旦、正旦、武生于一体,是另一种综合。王兰英的“综合”是不露痕迹的,实际上是“化合”。在观众面前,是崭新的动作,崭新的形象。如果不钻研,不揉和,这些动作和形象就无法出现。

“深钻研”是她成功的奥秘之二。要钻研而且深,必须眼界宽,借鉴广。首先要虚怀若谷,有极大的吸收能力;其次要鉴赏力强,有很高的消化功能。第三,营养藏在体内,调动什么,全靠大脑指挥调配。三者缺一不可。

要学王兰英的“深钻研”也不容易。懒惰的,自满的,不知艺术世界天高地厚的人,永远无法靠近“深钻研”的大门。

 

三,人才林。

 

“改人改戏改制”,使中华大地的戏曲团体,产生了深刻的变化。王兰英好运亨通,在无锡市锡剧团初识“体验”、“塑造”,接着又进入了人才济济的江苏省锡剧团。

省锡创作机构健全,名编导、名作曲,差不多都是新文艺工作者。艺人转编导的,也有较高的文化艺术修养。王兰英接受了严格的排练制度和演出制度,她的艺术才华好似一块乌媒,在鼓风机的吹拂下熊熊地燃烧。

导演田夫为王兰英排了二十多个戏,他追求戏曲的形体美与内在感情的结合。他与王兰英多年合作,都有高品位的审美情趣。导演许应构思严密,开掘能力极强,对演员循循善诱,对王兰英表演艺术的提高给了很大的帮助。

作曲程茹辛、郑桦,都是对中外古今音乐有很深造诣的新文艺工作者,既从吴语区的民歌里吸取音乐语汇,丰富锡剧唱腔和伴奏音乐,又从西洋音乐中汲取营养,加强锡剧音乐的表现力。王兰英进省锡后唱的许多新腔,不少是在程、郑两位的帮助下最后定谱的。

叶传卿原是评弹演员,是锡剧乐队中第一位琵琶伴奏者。后来他担任许多戏的作曲任务,为王兰英表演艺术的总结写过许多文字资料。蔡炳兴的鼓点,与王兰英的演唱配合默契。青年主胡邓建栋熟悉王兰英的唱腔,连她唱腔中的每个小弯转都能伴奏出来。

编剧吴白匋、杨澈、俞介君、叶至诚、季彦辉、谢鸣、何鹤,都为王兰英编写过剧本。创作和整理的大中小剧本,接连不断地印出来,王兰英才有可能接连不断地排演新戏,在戏曲舞台上日以继夜地大显身手。何曾似现今的大剧团:三日打鱼,三十日晒网;一年演不了几场。

还有众多的表演艺术家云集一起。小生有王汉清、何枫、费兴生、刘鸿儒、谭君卿,以及青年小生杨继忠、王根兴、蒋昌涌、张志强。能独挑大梁的花旦,除王兰英外,还有姚澄、沈佩华、张玲娣、王媛媛,青年花旦则更多,有陈小英、虞纪英,严惠芬,过冬暖,徐洪芳等等。

人才成林的剧团,全国有许多,像北京人民艺术剧院、上海越剧院、河南豫剧院等等。上海越剧院和河南豫剧院,下设若干团,人才集中的程度,不及北京人民艺术剧院。江苏省锡剧团时合、时分,介于上述两种情况之间。如果演《红楼梦》这样的戏,阵容的集中,就如北京人民艺术剧院,好看极了。

有人说过:“茂密的森林中,棵棵都是参天大树,因为树挤着树,无法节外生枝,唯一生长的方向:上。”

王兰英在人才挤着人才的江苏省锡剧团,五大花旦相互竞争,谁都不敢偷懒,也不甘落后。相互竞争,相互促进,艺术进境是超历史的。正规的排练,严格的要求,使王兰英创造角色的能力迅速提高;审美趣味,清新脱俗,很快便称为全国第一流的表演艺术家。

人才很多,有时你配我,有时我配你。王兰英这样的一流演员,才可能安排去演二流、三流的角色。《红楼梦》中没有沈佩华演林黛玉,王兰英就演不上薛宝钗;《红色的种子》中如果没有姚澄演华小凤,王兰英便演不上张素贞。薛宝钗、张素贞两个艺术形象的成功,所演之处,有口皆碑。王兰英塑造的配角形象,价值决不低于主角。一台无二戏,坚强的演员阵容,保证了剧团总体艺术的完美,也使王兰英成功地塑造了许多以前不可能扮演的角色。

不过,如果没有全局观点,如果每演一角必计个人名利,人才林中的王兰英,决不会有今天的成就。可惜,当今的一流演员,有王兰英这种气派的不多。人才林的建设,有必要借鉴前人的经验,特别演职员戏德的提高和“一盘棋”的精神。

 

四,新课题。

 

王兰英成功的奥秘之四,便是她不断接受似乎“不合适”她扮演的角色。

她是演闺阁旦、正旦的,突然要她演一个妓女周腊梅。她痛苦过,甚至想把剧本撕掉,最后还是接受了。既接受便要演好,她突破了传统演法,周腊梅竟让戏剧大师黄佐临念念不忘要搬上银幕。

排《女巡按》她希望演谢瑶环,排《红楼梦》希望演林黛玉,排《刘胡兰》希望演刘胡兰,次次都失望了。失望之后,她没有悲观;陌生的课题,变成成功的起点。这要多少毅力,多少气度,多少钻劲?她曾是旧戏班的红角儿,能没有半点名利杂念?最后她成功了。她的武则天演得艺术大师荀慧生折服;有人称她演的薛宝钗是“全国第一”;金二寡妇演得清新脱俗。这些角色取得了巨大的成功。

“新课题”无“旧文章”可抄,必须全身心地投入,创造。旧戏曲讲究“教戏”,一个戏,一代一代照老样子演;一段唱,一代一代照“老流派”唱。摹仿得像某某大师,拍手叫好。还有许多“某某流派演唱会”。其实,摹仿只是初级阶段,只有到达“创造”阶段,才能算某个演员自己的成就。老是停留在“摹仿”阶段,是当今戏曲衰败的主要原因。五十年代戏曲进入全盛时期,许多新的流派日趋成熟。以锡剧旦角为例,就有姚澄、王兰英、沈佩华、梅兰珍、杨企雯等等。而今的锡剧舞台,能与以上流派媲美的新流派有多少?戏校的教育目标,不能光求学像几个戏,还需要培养一些有“独创”能力的演员。新流派,必须在有生命力的新剧目演出中形成,又必须有编导、作曲等优秀人才的配合,更要有懂行的明知的爱护人才的领导。

王兰英迎接“新课题”的经验,是一种创造经验,不是摹仿的经验。如果没有气派,没有戏德,是无法接过她的经验的。

王兰英五十多年舞台生涯,留下一批优秀的舞台形象,连同她的创造经验,是锡剧界的宝贵财富。我们期待更多的能人志士超越前辈,为后来人积累更多的经验,让后来人踩着自己的肩膀去作新的攀登。

八、迎黎明

 

1948年底到1949年初,是戏班子最难熬的时候。王兰英同样在艰难穷困中挣扎。

胜利大戏院与王兰英合作的小生,除仇泉生外,还有包文奎。有家富贵人家祝寿,要包文奎去唱堂会(有钱人请艺人到私宅唱戏,叫堂会)。包文奎悄悄约王兰英同去,可以赚点外快。王兰英从来不唱堂会,没有答应包文奎同去。包文奎另外约花旦,偷偷地去唱了。

此事被胜利大戏院的前台老板知道,贴出红告示:开除包文奎。

王兰英不识几个字,告示的意思看不懂,就请识字人读了一遍。她心头一惊,先怨包文奎做事不小心,竟让老板知道了;后恨老板太绝情,包文奎唱堂会,戏馆里又没少收入,说他两句也罢,竟要开除。王兰英想:老板,你把艺人看得太轻了。她踮一踮脚,伸手就把告示撕了下来。

王兰英拿着告示,到前台找到老板,说:“包文奎因剧团收入少,物价飞涨,无法养家活口,才去唱堂会。你们不要他了,我也不唱了。”

前台老板见王兰英发了火,非同小可,立即把她拦住,又倒茶、又陪笑,说:“我们是吓吓他的,王小姐不要当真,不要当真。”

王兰英趁机说:“你们发的工资,能吃几顿饱饭,心里应该有数。我们都要养家活口,吃饱了才能唱啊!”

包文奎被王兰英留下了,继续在胜利大戏院唱小生。五十年代起,他担任江苏省武进县锡剧团的领导,一直到退休。

过了几天,汤国祯来找王兰英,说他为她争取到加工资的机会,说:“我去前台说了,要为你加工资,你不要响。”

王兰英心里明白,前台答应为她加工资,是她自己争取来的,并非师父的功劳。师父、师母的为人,她也清楚。一张存折扣在师母身边,至今也没有看见存了多少。那个时期的生活艰苦,王兰英常常吃白饭,连咸菜萝卜干都买不起。师娘买了一篮一篮的咸黄鱼,放在床底下,从不给兰英吃一筷。她自己知道:前台老板刻薄;作为后台老板的师父,也刻薄。所以,王兰英冷冷地回答:

“现在大家都困难,怎么光为我加工资?我加了,大家怎么办?叫我不要响,有不透风的墙吗?钱吃亏不要紧,闲话我不肯听的。戏是大家唱的,光加我一个算什么?!”

汤国祯永远不会明白,这个徒弟怎会这么犟?他要用什么样的办法,才能驯服这条犟牛?班子要她唱戏,自己靠她赚钱,闹僵对他无益。不过如果驯不服她,迟早是块心病。

王兰英确实需要钱。

首先她身边有六个跟她学戏的学生,当时的20万元,只能买个大饼。学生贾桂芳烧七个人的饭,买了米,就无钱买菜。王兰英自己吃了师父的苦,不想让徒弟吃苦。有饭大家吃,有钱大家用。王兰英上理发店洗头,六个学生跟着一起洗;王兰英吃根油条,六个学生跟着一起吃。一大家子开销,湖头村又有负担,钱总是缺。

其次,王兰英要唱新戏,要添戏衣。自己的戏衣本来就少,唱主角必须换行头。实在太寒酸了,就借了印子钱,硬硬心肠购下艺人丁丽英的全套行头。戏衣很多。有了行头,就要靠得住的内行管理,又请了一个老汰衣箱。他是个老头子,人很厚道。但王兰英又增加了开销。

王兰英入不敷出,负债累累。谁能相信大红大紫的名角,竟有那么多的困难呢?王兰英需要钱,但任何不该得的钱,她一概不拿。她决不为钱低三下四,穷要穷得有志气。

穷是能忍受的,不能忍受的是人格上的侮辱。

王兰英唱《王魁负桂英》。江南造船厂一个梳香蕉头的小开,每天到胜利大戏院包20多个座位,带了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天天来看戏。只要王兰英一出场,他们就拍手,算是捧场。王兰英不仅不高兴,反而生气。想:敫桂英碰到王魁这个负心汉,倒霉透了。你们是什么心肠,还要拍手叫好?早就压了一肚子气。再看他们个个油头粉面,知道都不是好东西。我王兰英要靠你们来捧,就算没出息了!猪狗不如的东西,巴望你们不要再来。

偏偏他们天天来,风雨无阻。梳香蕉头的还不时挤眉弄眼,王兰英真不想出场再看见他们。戏演到桂英接到休书,气得疯疯傻傻,一路去海神庙告状。按老戏的演法,桂英疯了,又是青楼歌妓,什么调子都要唱。敫桂英唱了一曲“四季相思”,倾吐心头的悲愤。谁知那香蕉头又叫好捣乱,拍着手说:“好极了!王兰英,再来一只。”王兰英哪只眼睛看得起他,对他早生嫌恶,本来要再唱,也不唱了。说“就是不唱给你听!”转身就往后台走。

香蕉头与他的狐朋狗友“嘘”“嘘”地乱叫,在胜利大戏院大打出手。前台的工友,后台的同行忍了几天,再不治他们,戏就无法再唱了。前后台夹攻,将一群香蕉头打得死去活来。从此他们不敢再来。

当时国名党军队节节败退。艺人演戏,既要惩处流氓,还要防犯伤兵。伤兵自以为有功,三分像兵,七分像强盗。港湾飞机场据说来了一群伤兵。港湾与胜利大戏院相距不远,大家胆颤心惊。

胜利大戏院舞台的上场角,用几块板搭了一个搁楼,从舞台上爬上去,只有三四级一张小梯。搁楼上,只能放一张床。人坐在床上,就能推开门。王兰英就一个人住在这个小搁楼上。

小搁楼的对面、也是舞台的下场角,当时是铺的乐队;乐队再往里,是衣箱台。老汰衣箱老唐,就住在衣箱台上。

一天拂晓,王兰英正好睡。突然听见老汰衣箱拉直了嗓子在高声喊:“你干什么?!”兰英醒了,一坐出来,看见一个伤兵要爬到搁楼来。兰英坐在床上,双手一推,门往外一开,就把伤兵掀下三四级楼梯,仰天躺在舞台上。

这时班子里其他人醒了,追上来,伤兵溜走了。根据看到伤兵面孔的人说,这是新来港湾飞机场的伤兵头子。

得罪了伤兵头子,大家心里七上八下,坐立不安。前台老板王阿炳整天双眉紧锁,一会儿前台,一会儿后台,神情尤其紧张。王兰英认为是伤兵得罪了她。他爬向搁楼,才推他个四脚朝天,活该。当天演日场,王兰英早早地跑到她靠边最后一张化妆台上。

化妆间对面是一爿棺材店,店里没有生意,伙计正打瞌睡。王兰英一面悟着白天要唱的戏,一面坐下化妆。伸手正想捞油彩,只见一片明晃晃的东西在眼前一闪,她把手一缩,一把快刀劈来。如果缩慢一些,那只捞油彩的手已砍下来了。前台老板王阿炳早已站在王兰英背后,趁王兰英往后缩的当口,抢先一步,将那把刀抱住。另一些人上前,抱住伤兵头子,好说歹说,把那个四脚朝天的伤兵劝离后台。

王兰英又气又恨,演完了日场、夜场。前后台紧急动员,采取许多保护王兰英的措施。晚上,那个睡在衣箱上的老汰衣箱,通宵没合眼睛,注视场内动静。其实,他睡在王兰英一个人睡的搁楼对面,平时总是保护着她。

王兰英处理人际关系,有个特点:越是从事平凡劳动的人,她越是尊重。老汰衣箱爱听王兰英唱,平常也没有少得她的好处,所以愿意暗暗保护她。

第二天上午八、九点钟,来了几百号伤兵。进戏馆把台上幕布拉掉,口口声声要找王兰英算帐。师父汤国祯抢先一步,拉了王兰英就往后台奔,出了后门,进棺材店。跑到最后一棵棺材前,叫王兰英躺进棺材里。棺材店的前门对着戏馆化妆间的后窗,伙计认识王兰英。王兰英推窗见人,总是叫人家一声师傅,大家都对她好,也乐意前来帮忙。王兰英躲过了一场灾难。

后来听人说,几百号伤兵摔摔打打,定要场方交出人来。大成一厂、大成二厂的数千工人,都是王兰英的忠实观众,全体出动,保卫戏班子。大多伤兵见工人出动,吓得回头就跑。少数不识相的仍然耀武扬威,被工人打得跪在地上求饶。工人们说,他们再捣乱,我们再来,你们只管放心演戏。

第三天,伤兵头子带了几个伤兵,还是闯进戏馆,要叫王兰英出来见见面,目的要破坏她的面容,他们带着硝镪水。王阿炳与汤国祯商量,再用硬的恐怕解决不了,越打仇越深。还是软解决吧。他们约伤兵到“四海楼”,由班子与场方请饭,赔礼道歉。

据说这些伤兵到处横行霸道,敲诈勒索,在酱油店里抢老板的金戒指,还向百姓硬要钱财。这种蛮不讲理、腐化堕落的队伍,怎能不打败仗?

不久,解放军包围了上海,隆隆的炮声震得窗玻璃直响。王浩生知道女儿又遭险难,急急赶来。父女两人在地洞里钻了半个月,终于在胜利大戏院的门口,看到了一支军队——人民解放军。

一群群的解放军,个个脚穿草鞋,身穿布军装,从不进百姓门户。胜利大戏院大门畅开,没有一个兵走进一步。他们尊重妇女,买卖公道,是一支与江湾飞机场里的伤兵绝然不同的、有纪律的队伍。百姓拥护他们。

大成一厂、二厂的工人兄弟,组成了纠察队,挂起了红臂章。班子里的艺人告诉兰英:“那些人都是开来打伤兵、保护过你的。”王兰英非常感激他们,如果没有他们赶来,说不定她早已被伤兵从那棵棺材里搜出来,躺进另一棵棺材里了。可是,有那么多应该谢的恩人,她怎么来得及一一去道谢呢?

伤兵一个个押出来,戴上了白袖章。王兰英想:你们做坏事吧!做坏事就有这样的下场。

1949年七八月份,王兰英又回常州,在西区剧场演出,又与张秀英同台。半个月后,张秀英离去,王兰英又挂头牌。同年年底,正式收徐兰英、筱兰英、沈静兰、小王兰英、贾桂芳等六个学生。

六个学生既是王兰英的负担,又是她的方便。一面化妆的鸭蛋镜,六个学生同时去抢,油彩、粉扑,想要什么,就有人伸手递过来。贴片子、梳头,不要麻烦其他人。洗脸水、卸装水,不用开口,早就端整好。连一日三餐,也有人抢着端过来。王兰英过着众星捧月的红角生活。这种生活一经习惯,不久就成了她的麻烦。暂且不说。

有了学生,日常事务一件也不要自己操心。王兰英不仅艺术上不断钻研,也开始跟班子里的朱鹤峰学文化。识字、写字,她刻苦地学。她感到最容易的是听,她的听觉特别灵,一听就记住,这便是她一生学习的最大优点。在常州,王兰英随汤国祯演到50年上半年。

50年上半年,王兰英碰到一个说来也辛酸的笑话。

为了增加票房价值,常州西区与无锡泰山戏院商量走马换将,将一个王兰英调王彬彬、张玲娣两位名角到常州西区戏院演出。

王兰英到无锡泰山,第一次单独外出唱戏。江湖上的规矩一点不懂。有人告诉她,乐队上要送香烟,否则会摆在台上,叫你下不了台。王兰英想:大上海都唱红了,还怕无锡?自己一帆风顺,几时摆在台上、下不了台?说买香烟,就买。不过钱都在师父那里,量力而行吧!她就买了一条飞马牌。

日场唱《卖红菱》。王兰英上台,乐台上只剩冯璜在指挥,还有一只胡琴在拉。一条飞马牌香烟凌空吊在乐队头顶,其他乐师一个也不见了。王兰英这时才明白“摆”在台上的意思。王兰英一向很犟,人家要我下不了台,我偏要唱好这场戏,一只胡琴也要唱。

后来换戏,要她唱京剧《玉堂春》。王兰英从未学过京剧,班子里的徐松庭(后改名徐风,是江苏省锡剧团的著名老生)就手把手地教、排。还有一个,是王汉清的大弟子,叫冯小芳,也在泰山唱戏。(冯小芳后来是嘉定县锡剧团的主要演员)他认识无锡江尖渚一带的船帮,发动那里的船队送来十几只大花篮。从此泰山的营业天天客满。

王兰英不仅得到无锡观众的欢迎,还得到行家的好评。天宝滑稽剧团在距泰山200米的中央戏院演出,主要演员丁凤英天天抽空到泰山看王兰英的戏,简直入了迷。泰山剧场的工作人员,都说王兰英的戏好,有人说她漂亮,竟夸张地说:“王兰英的一张嘴巴,就值一张门票钱了。”

这样的评价,天天满座。不知为什么,王兰英离锡时却没有拆到一分钱,反贴了七担米钱。不过,她在无锡又红了半爿天。王兰英在钱上从不计较,傻乎乎地回到常州。

在常州演到50年上半年。50年下半年,汤国祯带着王兰英等到无锡南门耀记剧场演出,这里是群众电影院的前身。有泰山戏院的影响,王兰英一到耀记,戏馆就天天满座。

王兰英迎到了黎明,但是,作为艺人,她当时还没有得到真正的解放。

汤国祯救过王兰英的命,在她遭到外人欺侮时,当了她的保护伞,这恩德,王兰英是永远记着的。但是,汤国祯夫妇在经济上,对王兰英是非常刻薄的。

师娘手里,有一张王兰英数年积蓄的存折,却从不肯露面。上海解放前夕,王兰英与父亲躲在地洞里,无米又无菜;汤国祯夫妇吃的是米饭、咸黄鱼。王兰英开几次口,两位老人家声色不动。她只能向上海的二姐杏英借一块银元,买了五斗米,父女才没有饿死。47年到50年,整整三年了,她积蓄的存折,应该取回来了。王兰英几次想开口,几次开不出口。她是很爱面子,很讲情谊的人;但是,她贫穷、欠债。付印子钱的利息每月就不少,她自己有钱,为什么还要花那些冤枉钱呢?她欲说难说。

这时站出来一个帮助她鼓起勇气的人,他就是著名锡剧生角演员王汉清。

王汉清文武兼备,唱腔醇厚典雅,声情并茂。既能演小生,又能演老生,还演黑头戏。被人赞誉为“锡剧麒麟童”,能与黄梅戏的王少舫媲美。他与王彬彬、吴雅童称为当代锡剧小生的三大流派。

在上海伤兵打胜利大戏院之前,王汉清已加入汤国祯班子,与王兰英合作演出了一年多。他看王兰英厚待学生,说:“这些是学生,还是小姐妹?你这样带她们,叫其他艺人怎样带学生?”他看汤国祯如此刻薄,经济上处处占王兰英的便宜,心里早就不服气。他想:如果自己不帮帮她,她的苦还要吃下去。

无锡比上海早解放一个月,无锡锡剧艺人早已成立工会。王汉清抽空向文艺工会主席夏锡建(原唱小丑的锡剧艺人)讲:“现在解放了,汤国祯还在迫害锡剧艺人。”将自己亲眼看到的王兰英的苦处,向夏锡建作了反映。

私下他与王兰英说:“现在解放了,不能再受师父师娘的剥削。摆脱汤国祯,我与你搭班。不要怕。”

王兰英想:王汉清是小生里的尖尖,有他搭戏,不怕没有观众。有了观众,还怕饿肚子吗?说不怕,就不怕,这次不能再忍了。

于是,王兰英要师娘交出存折。拖了几天,师娘拿出来了,还是一张空折子,上边一分钱也没有存。准备闹翻了,王兰英多少年的辛酸都在喉咙口,按她的犟牛劲,什么苦都倒得出。不过她受了爷爷、父亲的熏陶,师父为尊,心中的苦敢倒又不想倒。这样僵持着,唱到合同期满。

瞒得再紧,也瞒不过师父、师娘的眼睛。江湖上跑了几年,还看不出点五颜六色?王兰英又是个嘴上保密、脸色保不住密的人。师父师娘床头一斟酌,把情况猜得八九不离十。于是,师父、师娘轮番谈话,威胁,好话说了几大船。兰英只是笑笑,多少年受骗了,说死也不信了。要开码头了,师父要兰英到常州去,王兰英不答应。班子里的其他人搬走了,只有王兰英、王汉清留下。汤国祯含恨而去。

王汉清的拜兄弟多,大家都来帮忙。王兰英人缘好,大家都愿意合作。他们留下唱了八天,场场满座。

从此,王兰英不仅看到了黎明,经济上也争取到解放。

王兰英是非常看重王汉清的,不仅看重他本人,还看重他的学生。王汉清对王兰英的艺术评价很高,对她的为人评价同样的高。他说:“王兰英的社会经验最差。”意思是说她单纯、质朴。这次短暂的合作,因有别的原因就分开了。但他们以后还要走到一处,同台演了不少戏。

九、新舞台

 

1950年年底,王兰英回苏州家里过了个年。歇了一些日子。终年劳累,总不得歇。这次挣脱了师父汤国祯的束缚,准备筹划建立自己的剧团。

1951年春节,华华锡剧团在昆山成立。因为汤国祯的班子叫“国华”,王兰英改了一个字,叫“华华”。

华华锡剧团由王兰英任团长,王彬彬任副团长。其他主要人员,有闵素贞、张月亭等。王兰英的学生筱兰英、徐兰英、沈静兰;王彬彬的妻子王瑞英,学生王一青(后改名朱一青)等都在该剧团,因此剧团又名“王家班”。

“王家班”因两位团长、主演姓王而起,华华剧团不是领班制,而是拆帐制。王兰英得四分半,王彬彬得五分,(包括王彬彬的一付箱底的收入)其他人员按唱戏主次分成。华华剧团在常州、镇江、江阴、溧阳等地演出。

到常州,正好碰到师父汤国祯领导的国华剧团在西区剧场演出,由杨企雯、仇泉生主演。王彬彬、王兰英的华华剧团,进了大华剧场。大华是不进锡剧的,西区是锡剧的老场子。汤国祯对徒弟怒恨未消,早就放出了空气,说王兰英只会唱新戏,老戏不会唱的。形势对华华剧团有些不利。

大华剧场与西区剧场近在咫尺,现在都成了常州“亚细亚”影城的地盘。王彬彬、王兰英准备的戏目有:《珍珠塔》、《孟丽君》、《樊梨花》、《红蝴蝶》、《山东马永贞》等,一打泡,便就客满。汤国祯看傻了眼,他错误估计了徒弟的能量。戏越演越好,连演连满。不过,两组主演相互都搭过戏,有深厚的情谊。他们之间,只在艺术上相互竞争,个人关系都是非常好,而且都是肯定对方在艺术上的长处。

在常州,王兰英、王彬彬还把现代戏《长夜到天明》赶排了出来。在常州的会演中,得了不少奖。王兰英在大上海的艺术海洋里汲取营养,现代戏演得非常出色。她在生活里不断观察、思索,从不吹嘘自己学了什么,汤国祯怎么会知道?他晓得学生会演现代戏,但现代戏能演到如此好,也是出乎他意料的。

到镇江解放剧场,王兰英、王彬彬唱《孟丽君》,连满50多场。当时碰到两个剧团,同在镇江演出。

苏南文协实验锡剧团在演《万世仇》。这个戏后来改编为《天国怒火》,由江苏省锡剧团演出,王兰英将演女主角徐小妹。这是后几年的事。此时在《万世仇》中演女主角的,是著名演员姚澄。

尚小云、尚长麟、尚长春等京剧名家也在镇江,生意比较清淡。他们也来看王彬彬、王兰英的戏,以后成了好朋友。

唱到江阴,王彬彬到无锡市唱戏,小生由王兰英的师兄汤龄童替代。师兄妹合作,加上“江阴梅兰芳”王兰英的影响,也是连演连满。演技、唱腔都比四年前大大进步,添了服装,综合艺术提高了,江阴对王兰英自然有更高的评价。

王兰英随华华剧团演到溧阳,碰到1952年大热天。因苏州家里有事,离开华华。华华剧团的班底后来经过常熟集训,大都成了昆山县锡剧团的人员。

王兰英回苏州的消息,被无锡市首先实验锡剧团知道,剧团立即派主胡钱文彬和王彬彬一起到苏州去请。王兰英195281日到达无锡市中央戏院,参加无锡市首先实验锡剧团,当时她26岁。

无锡市首先实验锡剧团有强大的演员阵容,除王兰英外,还有王彬彬、梅兰珍、汪韵芝、季梅芳、郑永德、万枚良、朱宝祥、何杰、何企、陆爱英、陆艳芬等有名的演员。乐队也棒,司鼓王根泉,主胡钱文彬,副榜许福保,都是有名望的人物。绘景钱柏生,妙笔生辉,给演出增添了许多光彩。

特别值得王兰英庆幸的是,新文艺工作者已深入到这个剧团,他们是徐澄宇、高阳、仲晓、李乐观等。艺人出身的倪松、朱一青,也已开始参加排戏。

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提出的“改人改制改戏”,已在各地贯彻。剧团从演幕表戏,到演剧本戏。不再“上场见”了,先经导演排练,然后再演出。

王兰英进戏院的第一天,就是演的剧本戏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。

王兰英不识多少字,而且下午到无锡,晚上就演出。怎么唱剧本戏呢?由她学生沈静兰读一句,她听一句,同时也记住一句。大地位由演梁山伯的王彬彬在上场前陪她走一遍,王兰英晚上就上台演祝英台了。可以当它神话听,但当时是事实。

祝英台分前后半场演。开始是王兰英演前半场,梅兰珍演后半场。演了一段时间,再由梅兰珍演前半场,王兰英演后半场。王兰英演后半场,由导演徐澄宇为她排。当时戏曲经过改革,无论哪一方面都比旧的幕表戏好看,演员阵容又整齐。看过王兰英前半场的,王兰英演后半场还要来买票。爱看梅兰珍的观众,同样也是如此。一个戏,在一个剧场,日夜两场,竟连演连满达数月之久。

剧团实行拆帐制,王兰英的份头,与王彬彬一样。经济上富裕了,娘家、夫家,几处一分,钱又没有了。但是,比以前总好多了。

第二个戏,演《西厢记》,上海玉兰越剧团的本子。王兰英、梅兰珍演崔莺莺,王彬彬演张生,梅兰珍、王韵芝演红娘,陆爱英演崔夫人。新文艺工作者徐澄宇任导演。王兰英开始接受导演的排戏,懂得塑造人物个性,这是对王兰英特别有意义的事。

在此同时,剧团开展扫盲活动,有专门的文化教员教文化。王兰英认认真真地学习。

在此同时,剧团专门请丁修洵来讲“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”。王兰英专心地听讲。她虽然写不出体会文章,但她都“朦朦胧胧”地接受了,这些“朦朦胧胧”的字句,她心里的感受却是真真切切的。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,也懂得在舞台上体现出来,就是不会化成语言说出来。“演得出,说不出”总比“说得出,演不出”好。王兰英在中央戏馆“朦朦胧胧”地接受了当时最时尚的表演理论。王兰英记住的重点是:要刻划人物性格,不要让自己演的这个角色与那个角色变成同一个人;戏不论多少,都要演出性格来。

“中央戏院”是促使王兰英艺术飞跃的一所学校、一个加油站。她在这里听了“斯坦尼体系”的课,学以致用,塑造了三个绝然不同的艺术形象:祝英台、崔莺莺、白毛女。这里的导演、领导、合作伙伴,她是永远不会忘记的。她常常想着这个地方。

崔莺莺的性格,比祝英台复杂得多,也丰满得多。她是相国千金小姐,身份非常高贵。她的感情是浓重的,强烈的,但不能露骨。她是诗人,她的诗情只有在无人处,在月光下才能叹喟,所以又是压抑的。她在追求幸福美满的生活,又无时不在为自己的命运担心。

王兰英对人物分析说不出多少,她用心灵去体会,可以恰到好处地表演出来,形象地表现她完全理解了。这是王兰英掌握人物、塑造形象的一大特点。起码从崔莺莺开始,她以后的表演艺术可以证实这一点。

王兰英演的崔莺莺,台步是凝重的,有大家闺秀的风度。感情流露非常含蓄,即使表现口是心非也不失相国千金的身份,抬手移足充满书卷气。她演的角色本身就渲染了凄艳的气氛,觉得站在台上的,就是崔莺莺。气质、形象、形体,都像。马少波老师写的“莺莺常系玉蜻蜓”,第一句就肯定了王兰英演的崔莺莺,这不是偶然的。

崔莺莺以闺阁旦应工,是王兰英的本行。学问精深的爷爷、父亲、大哥,在气质上,给过她熏陶。上私塾是琅琅读书声,使她感受到书香门第的气息。爷爷的绳索,大哥的戒尺,亲身体会到封建礼教的冷酷。这些丰富的生活感受都有益于她塑造崔莺莺。

再说她自身的条件,有“呖呖莺声”的嗓音;十多年艺术生涯,唱腔已形成特点;吐字清晰,唱念均传崔莺莺的蕴涵之情。

其他角色配合默契。王彬彬、梅兰珍都是名家,珠联璧合,促使王兰英演出水平,获得了成功。

第三个戏演《白毛女》,还是由徐澄宇导演。徐澄宇毕业于“上海剧专”(即“上海戏剧学院”)表演系,是系里的高材生。他不仅话剧、歌剧演得好,还能导演话剧、戏曲,并有很高的音乐修养。他是第一批进入戏曲队伍的新文艺工作者,对锡剧音乐的发展,对锡剧艺术的繁荣,都作出了很大的贡献。对王兰英表演艺术的提高,也起过积极的启蒙作用。

《白毛女》的角色:梅兰珍、王兰英演喜儿,王彬彬、季梅芳演大春,何杰演黄世仁,何企演杨白劳,陆爱英演黄母。

何杰讲:“王兰英文绉绉的,只能演前半场喜儿,后半场白毛仙姑不合适,应该梅兰珍演。”

王兰英想:你只看见我会演崔莺莺。难道我演白毛仙姑也演成个崔莺莺吗?你只知道我文绉绉,你哪里看到我放牛时的撒野。只会演一种类型的脚色,还算演员吗?算演员,我王兰英也不作这样的蹩脚演员。

征求意见了。王兰英说:“要我演喜儿,就演全场。前后换两个演员,观众看了不舒服。”

讨论后作出决定:梅兰珍、王兰英同演喜儿全场,各演三天,轮换。梅兰珍演喜儿,王兰英配二婶;王兰英演喜儿,梅兰珍配二婶。

徐澄宇导演按正常的排练规格排戏。导演分析剧本,演员体验角色,排练感情要投入,就像正式演出那样认真严肃。王兰英感到新奇,对新文艺工作者十分敬佩。这样严格的排戏,她还是第一次看到。她高兴极了,因为戏的质量能保证,没有吊儿郎当的人,演戏更集中,更出情。她想,她做华华剧团团长的时候,怎么就没有想到呢?

这种排练制度,虽比她后来进省锡剧团的排戏还要松一些,但已相当认真了。

演白毛仙姑采野果子的戏,她就想到小时候采桑椹的动作。演喜儿扎头绳时,就想起小时候过春节分长生果吃。穷人有时也有欢乐,不能一悲到底。帮佣的生活,反抗伤兵头子的记忆,用来演好反抗黄世仁的戏。江阴逃青阳,青阳奔长寿,长寿跌入河中的体验,可以用在喜儿到山里去的逃难场面。死里逃生的场面,王兰英经历得不少,“我要活”的那段唱,唱的是白毛仙姑的心声,也是唱王兰英自己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记忆。在她十多年的血泪史里,有多少体验可以调动出来为演好喜儿服务?喜儿由人变鬼,由鬼变人,从山洞里冲出来见到了太阳;王兰英由生而死,由死而生,从地板下钻出来看到光明。喜儿躲在山洞里;王兰英躲在棺材里。……她可以以自己作模特,去塑造喜儿这个艺术典型。

她又成功了。《白毛女》又在无锡客满数月。

19536月,王兰英又把《白毛女》带到溧阳演出,都是中学生包场,又客满了两个月。演出的时候,学生边看边哭。休息的时候,学生们就唱杨白劳唱的歌。这样有纪律,动真情的观众队伍,演员们从没有看见过,都感动得哭了,王兰英也哭了。她想:多么好的观众阿,我要多演《白毛女》这样的戏,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事。

王兰英在中央戏院,还演过《孔雀东南飞》中的刘兰芝,郑永德、万枚良演焦仲卿。日场加演。

在无锡市首先实验锡剧团的八、九个月演出中,王兰英与王彬彬、梅兰珍等演员关系相处很好。与梅兰珍唱AB角,或唱前后场,都是相互谦让,精诚合作,建立了很深的友谊。王兰英离开剧团后,该团的主要演员万枚良、陆爱英等,还经常给她带来无锡土产,带信要她回团。王兰英对这个团给她艺术上的提高、生活上的关心是永难忘怀的。

王兰英为什么要离开无锡市首先实验锡剧团呢?

江苏省剧目审定组吴白匋主任,带了一些人到无锡中央戏院看《西厢记》,发现演崔莺莺的王兰英,是难得的旦角演员。回南京就提建议,把她调到江苏省锡剧团。省文化厅的干部金毅、郭芗安立即出发,到无锡与首先实验锡剧团团长高阳商洽。中央戏院住宿的楼上,一间间都是木板相隔。一方要调,一方不放,发生争执。声音越来越高。郭芗安激动地拍了桌子,把钢笔都拍断了。他们哪留神隔墙有耳。

高阳说:“你们是来挖角!”

郭芗安说:“我们是调动。你们才是挖角。”

高阳说:“我们没有挖角,是王兰英自己要来的。”

偏偏此话被王兰英亲耳听见。她自尊心素来就强,几年正场花旦唱下来,难免骄娇二气齐全。一句“是王兰英自己要来的”,伤透了她的心。她想:明明是你们来请的,怎说是我要来的?那不成了捱上门了吗?不行,钱财上吃亏可以,理不能让的。她脾气又那么犟,决心离开无锡。她哪里知道,高阳的话是想法子留住她。

无锡市文化局长赵沅,是个有工作经验的干部,召开民主人士会议,挽留王兰英。他说:“只要你说一句:你不走。就不走了。”王兰英只是哭,满腹委屈。哪里知道局长在放梯,让她下楼,想办法留住她。她已经什么话也听不进了,非走不可。赵沅心里也有点火了,无奈召集全体会议宣布:“王兰英走了,地球照转。”剧团里绝大部分的演职员都哭了。

王兰英离开无锡市,省里安排她先到溧阳国华剧团。195361日报到。

国华剧团由汤国祯当团长,此时已被人称为“叫化班”(乞丐班)。王兰英一到溧阳电影院,就演《梁祝》、《宝莲灯》,与小生仇泉生合作。同时,又把《白毛女》、《西厢记》两个剧本戏带去。没有导演,王兰英亲自导戏。她正儿巴经地导起戏来,排练制度还十分严格。布景、服装全是新的,着实为这个团添了些“家产”。天天满座,赚下来的钱,大多投入再生产。她在无锡市唱戏,享受与王彬彬一样的待遇,除了演戏辛苦,其他什么事她都不管。到溧阳就不同了,一天两场重头戏。上午和散夜戏之后,还要排戏。既是导演,又是主演,白天黑夜地忙,她一天只拿五分钱。虽然只有五分钱,她还是尽力工作,毫无怨言。

师父汤国祯看徒弟王兰英又上进了,心里当然高兴。叫化班有了新布景、新服装,观众也就不叫他们叫化班了。营业天天客满。演的《白毛女》,连学生、老师也鼓掌。这些新观众,戏班子从未见过。成群结队的知识分子来看他们的戏,也是史无前例。舞台上演的是崭新的戏,是他的徒弟王兰英带来了勃勃生机,叫化班有了自己崭新的舞台。他想,如果不让徒弟出去闯一闯,她能当导演吗?她能把崔莺莺、喜儿演得那么好吗?他真正感觉到,徒弟的上进并非全是他的功劳,她还吸收了其他养分。是什么使王兰英才华生辉,他一时是说不透的。

王兰英从无锡市的新舞台走到溧阳,又把溧阳的新舞台打扮得像无锡市的一样新。她想:演戏,就要让舞台漂漂亮亮。她要在干干净净的舞台上,演一辈子有意义的戏。

十、在南京

 

195381日,王兰英由汤国祯陪同,登上西去南京的火车。

王兰英梳两条小辫子,身穿借钱做的一件布衫,一条黑裙;脚穿一双借钱购的皮鞋。她的全部行李是一只箱子,一条棉被。棉被夹里还有一个洞。她在溧阳二个月,除了大锅饭,每天收入五分钱,积起来能买什么?

这次离溧阳去南京,也不容易。省文化厅干部金毅、省锡剧团副团长何枫先到溧阳,联系调王兰英进省,溧阳县长不同意,拿出红头文件也不答应。金毅、何枫与他们内部协商、谈判。对方说:“王兰英欠了些钱。”金毅答应还。王兰英当时在常州西区演出,溧阳的周折她一点也不知道。王兰英只拿五分钱一天,从未借过款子,据说欠了二千元,大约把溧阳排《西厢记》、《白毛女》的服装布景费都算在她头上了。这笔捏造的债背了十三年。文化大革命中,省锡剧团有人写大字报:“二千元买来个王兰英”,她才找经办人,知道这笔凭空捏造的欠款。她知道得太晚了,“文革”时期又能找谁去评理?

当时她坐在火车里,觉得溧阳两个月穷虽穷,生活得有意义,她对得起那个剧团。心里只想未来的路,喜与忧混杂一起,在不断滚动。

喜的是能进江苏省锡剧团,比以前工作的任何剧团更正规,她能为观众演出质量更高的戏。在她说来,演戏最重要。能演到好戏,心里就高兴。

忧的成份更多。一,南京人地生疏,要去的团,只熟识徐风,就是那个在泰山戏院教她唱京戏的老生演员徐松庭;其他也有几个认识的,但无深交。二,六个学生平时像她的手足,要什么,就拿了来;缺什么,有人跑出去买。现在都不见了,她变得孤苦伶仃,怎么生活?其他,……其他的困难还想不具体,总觉得绵绵忧愁织成了雾茫茫的一片。

师父汤国祯送出南京下关车站便要回程,代表江苏省锡剧团来接王兰英的是演员高宇。脑子一片空白,叫出站就出站,叫上马车就上马车。马车走了,回头想找师父说几句,师父看不见了。眼前模糊了,隐隐约约的宽阔马路,两边的树荫浓浓的。心里酸溜溜,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耳边只有“的咯的咯”的马蹄声。

不知过了多少时间,高宇说:“到了,下车。”王兰英就下车。

这样,她就进了江苏省锡剧团。团长程茹辛接待了她。大家看她布衣黑裙,都说她是学生。

程茹辛告诉她:剧团的位置在南京新街口附近的南京会堂旁边。这里有三幢大楼,分别住着省话剧团、省锡剧团、省扬剧团;省锡在中间一幢。南京会堂是个条件很好的剧场,三个剧团可以在里面轮流演出。省锡剧团还转来许多文工团员,实行军事化,制度比较严,你慢慢习惯吧。

说完,安排她一个人住了单间,木床、桌椅、小橱,叫她休息。屋里空荡荡的,哀愁笼罩她的心头。天少有的热,满身痱子。烦躁加烦躁。

天一亮,正好睡,哨子一吹,便要早操。

说吃饭。多盛了怕吃不掉,倒掉,影响不好。少盛了,吃不饱,饭又吃得慢,第一次盛的吃完,第二次想盛,要到别的剧团桌子边上去,怕难为情,就不盛了。常常饿肚子。

吃不饱,睡不醒,还要硬撑着。文工团员最反对摆臭架子,绝不允许有红角儿的派头。过惯了“众星捧月“的生活,这时候谁来当你的星。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。她想:怎么办呢?

她想走;可这里是她向往已久的地方。

说不清道不完的矛盾,自己与自己在打架,这样的艰苦,这样的不自由,她王兰英可从来没有经历过。

南京啊,王兰英眼巴巴地想来,来了又为啥要走呢?

问不明问不尽的问题,原谅自己,责备自己,反反复复,无休无止。

不!想明白了。人家能生活的地方,王兰英也能生活。多少次“死”都闯过来了,还怕“苦”吗?

后来,师兄汤龄童和他的夫人张玲娣双双进团。沈佩华比王兰英早进省锡,后来也搬到她的房里,两张木头床,面对面地可以谈心。

王兰英第一次见沈佩华是在看陈媛媛戏的时候,在无锡中央戏院。在上海,“沪东第一台”与“胜利大戏院”两人各占一方。当然相互认识,但无深交。现在都在省锡,又住一个房间,有机会诉说心里话,很快便成为好姐妹。

文工团员包小塞、马轶群、毛忠良、许应、田夫等,在生活里,在业务上非常关心王兰英,她开始感到大家庭的温暖。

王兰英到省锡演的第一个戏是《白蛇传》。她演主角白素贞。原来的阵容是:沈佩华演白素贞,费兴生演许仙,吴丹萍演小青。王兰英一到,接演白素贞,沈佩华改演小青。戏就更好看了。

《白蛇传》王兰英以前演过,是熟戏。王兰英到南京第一个要排的生戏,是后来成为锡剧代表作之一的《双推磨》。

第一稿《双推磨》剧本是姚澄排的。江苏省文化事业管理局戏曲审定组人员吴白匋、杨澈、谢鸣、俞介君集体再作修改讨论,由著名锡剧编导俞介君执笔,又改了第二稿。第二稿《双推磨》中的苏小娥一角,领导决定改王兰英排练。

王兰英接过剧本,因在无锡已上过文化课,只有少数生字需要请教别人,剧本可以自己看懂了。一看,女主角苏小娥是个寡妇。王兰英过去一直演大戏,从不演小戏。这次分配她在小戏里演个寡妇,心里有疙瘩。

剧组成立了。田夫、季彦辉导演,程茹辛、郑桦作曲,包小塞担任剧务,王兰英演苏小娥,费兴生演何宜度。

王兰英演寡妇虽有疙瘩,对田夫、季彦辉执行的正常排练制度,她倒非常赞赏。严格排练才能出精品嘛!导演对剧本分析得好,作曲把唱腔设计得好,她想她应该演得好。她向来崇拜新文艺工作者。导演田夫当时只有20岁,比王兰英小八岁,但她非常崇拜他。田夫有很好的舞蹈修养,导戏构思新颖,富有激情,她与这样的导演合作,非常高兴。季彦辉是艺人出身,有多年的舞台经验和排戏经验,脑子特别灵活。团长程茹辛和专职作曲兼导演郑桦,都是极有修养的新文艺工作者,曲调设计得好听,还吸收兄弟剧种的音乐旋律,丰富锡剧曲调。台上合作的费兴生,敦厚纯朴,表演得体,与王兰英配合默契。她排练得有劲,暂时消除了心里的疙瘩。她想:只要能排出高质量的戏来,演寡妇就演寡妇吧!演小戏就演小戏吧!她在无锡学过“斯坦尼”,知道演员最重要的任务,就是演出剧本中规定的人物性格来。苏小娥是有性格的,自己是演员,为什么不可以演?

一个大地位排下来,导演认为二个演员磨豆腐都没有生活。于是解决体验生活的问题。

离南京会堂约二百公尺的中华剧场附近、淮海路的口上,有爿豆腐点,当时用驴子推磨。王兰英、费兴生每天清晨三点起身,在豆腐店跟班劳动,体验了一个多月生活。在具体的风箱、锅子、磨子旁边,细细琢磨舞台上劳动场面的表演,探讨怎么演可以更美。

后来,又说王兰英挑担不像。她离家时只有十四岁,家里有井,不用挑水;田里挑稻挑麦等重活还轮不到她做。进戏班子学戏,大师兄好几个,挑担活不用她做。后来成了名,上街手里都不用拿东西,有人抢着来拿,干挑担活的就更离她远了。所以不像。

不像就要练。王兰英到伙房借了两只提水的桶,踏着南京会堂门口的台阶,天天走上走下。先挑装水的提桶担,细细体会;再把水担放在一边,空手表演挑水、提水,慢慢琢磨。一遍一遍一遍,想着怎样的动作更漂亮。门口没有穿衣镜,就对着玻璃大门看身影,或者跑到南京会堂后台的服装间,对着大镜子练。又是一遍一遍又一遍。

原来天亮起身做早操,还想睡;现在拂晓前三点钟起身,哪能不困倦?排练时唱Bb调,早晨七点半到十一点半,下午一点半到五点半,晚饭后排到十一点半,拂晓三点再起身,然后重复一次,再一次,两个多月,这样的强体力劳动重复了六十多次。王兰英练早功,练早操也不缺席,一天能休息几小时?

排戏时定弦与演出一样高,后来体力不支,唱不动了,王兰英仍不敢表示自己唱不动。唱不动,她就抱着庭柱唱。有些同行看了,说“王兰英灵活性强”。她就偷偷掉眼泪了, 但不准自己让人看见。 她还不许自己坐停,一坐停就打瞌目充  。要强好胜,不许自己做孬种!她从不愿意坍自己的台。

王兰英文盲帽子刚摘了一年,当时仍是谱盲,不识简谱,更不识五线谱。作曲要求高,在排练场上改曲谱,演员要马上照谱唱。王兰英唱老腔老调一点不愁,最怕新腔,但她又喜欢新腔。平常都是识谱的人教她,她还不照唱,琢磨加进自己的小腔,让新作的曲更柔和,更好听。现在不行,一张谱拿在手里,根本不知道“哆来咪发”。剧务包小塞是文工团员,她说:“你怎么不会,我们怎么一拿到就会唱的。喏!”心直口快的剧务照谱就唱。

王兰英最怕坍台丢面子,憋着气,脸通红。导演季彦辉好心,出来打圆场,搭梯让王兰英下楼。说:“是嘛,怎么一拿到就能唱出来,又不是仙人!”王兰英听见有人同情她了,她倒反而“哇——”放声大哭。一哭竟哭了半天,把平时的埋怨、委屈,一股脑儿地宣泄出来。像个任性的孩子。王兰英想:过去演戏都是我要怎么就怎么,现在怎么都要听你们的呢?

排不下去了,休息。

等王兰英哭累了,导演田夫、季彦辉与她谈心,说:“对你要求严格,是为了提高戏的质量。过些日子就要带这个戏到上海演出,扩大影响。明年54年还有华东戏曲会演。各省都在大力准备。我们一定要把戏排好,不能坍江苏的台啊!”

王兰英爱面子,最怕坍台。想想人家都是好意,没有一个有恶意。再使性子,叫人家过意不起,自己也不好意思啊!吃过晚饭,排戏又开始了。第一次彩排在南京会堂,没有带话筒。苏小娥出场前第一句倒板:“黄昏敲过一更鼓”,是根据苏剧太平调改编的。王兰英的高腔一唱,台下的高亚夫吓了一跳。说:“这嗓子!”三个剧团的演职员,都很喜欢王兰英的演唱。

开座谈会,高亚夫提意见,说:“王兰英演戏太过,过火一些。”

王兰英对有助于她表演艺术提高的意见,总是很虚心听的。过火了,她就分析:是全部过火,还是几个地方过火?哪几个地方收了,可能就恰到好处了。再演,再听意见,再改。她演了四十年《双推磨》,改了四十年。常演常新,成为精品。这个戏培育了几代锡剧演员。

有关她演《双推磨》的具体经验,将在“王兰英传”第二编“表演艺术家”第一节《角色:苏小娥》中剖析。

《双推磨》1953年下半年就到上海演出。同台演出的,还有其他三个小戏:

《秋香送茶》,由张玲娣、曹望主演。

《庵堂相会》,由沈佩华、何枫主演。

《打面缸》,王兰英演妓女周腊梅,高宇演县官,曹望演师爷,王楷演张才,陈学良演都头。

《打面缸》是由钱静人推荐,季彦辉根据昆曲杂剧本改编的。在一台戏中,王兰英前演寡妇苏小娥,后演妓女周腊梅。前者表演规范,后者松弛自由。用两种表演方式表现两个不同身份、不同个性的人物。王兰英轰动了大上海。

演出地点就在她看徐玉兰、筱丹桂演《三看御妹》的卡尔登,不过当时早已改名长江剧场。相距不过五六年,王兰英从观众走上舞台,论王兰英表演艺术的成就,确实已超过当年的筱丹桂。她实现了诺言。她不仅风度气质身材超过了当年作楷模的前辈,在表演人物性格,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方面,也已胜过一筹。

江苏省锡剧团在演一台小戏之前,演了二个大戏,因种种原因,反映平平。小戏一演,轰动了,观众争购戏票。戏曲界、电影界反响强烈。因王兰英一人扮了两个戏的主角,成了大家注目的焦点。

江苏省锡剧团的演出继安徽黄梅戏剧团之后,严凤英刚演过《打猪草》、《夫妻观灯》。大家议论说:“走了个严凤英,来了个王兰英。”黄佐临、赵丹、徐进、陶雄、吴琛、吕君樵、杨华生、周柏春、傅全香、金采凤等文艺界名流涌进长江剧场,有的买不到票,只能靠着走廊的墙壁看。散场后,周柏春、杨华生拉着王兰英合拍照片。傅全香、陆锦花把《双推磨》移植为越剧。各地的文工团都来学《双推磨》。

戏剧大师黄佐临看一台小戏之后说:“《双推磨》比较完整,演员的表演,有真实感,也有内心的活动……”

江苏省锡剧团请著名导演吴琛、陶雄作报告。吴琛以王兰英作例,谈表演的戏曲化,雕塑美,赞扬她在《双推磨》中的精湛表演。陶雄报告中对省锡剧团的演职员说:“你们中间就有梅兰芳。”把王兰英捧到戏曲表演艺术最高层次。

王兰英听着,心想:不要骄傲,不能骄傲。她没有骄傲。标志是:大大受到表扬之后,得过金质奖章之后,拍过电影之后,她的戏还在不断加工,不断提高,直到她晚年。在艺术上,她是个谦虚的、永不满足的人。

十一、成了名

 

王兰英并非生来就谦虚,相反,她本来是个骄傲的人。

骄傲是无知的影子。大有大骄,小有小骄,满口谦虚谨慎可以转移到心里去骄。王兰英大紫大红,凭她的阅历,能有多少见地?成名也是一重关哪!

她需要扩大眼界,以艺术上的不满足为动力,去不断追求。机遇又来了。

1953年秋,省锡在上海长江剧场演出,临时调《双推磨》等一组小戏去一个小剧场招待演出。第一个戏是《秋香送茶》。扮演张二相公的曹望唱到“卖你到西方苦路第三条”,一转身,看到周恩来总理坐在台下,见了也不敢说。从他的情绪可以看出,台下有一位大干部在看戏。《双推磨》开始了。王兰英唱戏的习惯从来不看台下,她照常演出。感觉台下观众情绪饱满,效果很好。

后来才知道,这场戏的观众席中,坐着敬爱的周恩来总理。周总理很爱看锡剧,《红楼梦》、《珍珠塔》、《双珠凤》、《孟丽君》、《双推磨》、《秋香送茶》、《庵堂相会》等一大批锡剧剧目,周总理都看过;叫得出许多锡剧演员的名字,对王兰英非常熟悉。周总理特别爱听《双推磨》中的紫竹调、老簧调。

周总理看完这场《双推磨》后,说:“这是一出宣传婚姻法的好戏。”决定把它拍成我国第一部戏曲艺术片,由戏剧大师黄佐临导演,丁里任副导演。此后,筱文艳主演的淮剧《兰桥会》(由谢晋导演)、京剧表演艺术家盖叫天主演的《武松》,也相继开机。

《双推磨》电影用两种方案拍摄。

先拍实景。地点在上海大木桥天马电影制片厂。开了一条河,拍摄了一个多月。最后苏小娥、何宜度双双出门,河那边还升起一轮太阳。拍得非常美。

王兰英第一次接触电影艺术,而且与艺术大师黄佐临合作,不仅完成电影拍摄任务,在表演艺术上还受到黄佐临的点拨。有时虽然加进一点点东西,使人物形象更加完整。这使她懂得,这“一点点”,有时就是高低、粗雅的分水岭,不能等闲视之。艺术的精细,有时就靠“一点点、一点点”的提高,千万不能马虎这“一点点”。

开始拍电影的时候,由《双推磨》舞台导演田夫出主意,将苏小娥的打扮作了改动。穿上美化了的苏州妇女的小作裙,梳苏州妇女的发髻,包上苏州妇女的头巾。黄佐临立即采纳,使苏小娥的造型更加生活化,增添了地方色彩和乡土气息。王兰英知道了,一切艺术手段都是为了塑造活灵活现的艺术形象。

拍实景的《双推磨》告一段落,时近春节。王兰英、费兴生要离沪赴宁过春节。他们已到上海北站,黄佐临赶到北站。找到王兰英、费兴生,说特地赶来送行,分别送给他们一人一份元宝糖,祝他们春节愉快。王兰英想,这么一个德高望重的大导演,竟如此富有人情味。她在黄佐临身上,不仅学了艺术,还学了做人。他是她终生难忘的前辈。

1954年春节之后,黄佐临有出国任务。写意的《双推磨》电影,由副导演丁里执导。所谓“写意”,就是舞台记录片。因强调用古装(不用近代苏州妇女的打扮),化装不理想。

拍《双推磨》电影期间,天马电影制片厂正在拍赵丹主演的《李时珍》。赵丹第一次看舞台演出的《双推磨》,是在上海长江剧场。因戏票紧张,他是靠着剧场走廊的墙壁看的,他非常赏识王兰英的演唱艺术。在同一个制片厂拍电影,赵丹常去《双推磨》摄影棚串门,看黄佐临指挥现场拍摄。停机的时候赵丹就非常热情地发出邀请。说:“兰英阿姐唱一段。”赵丹祖籍南通,也视锡剧为家乡戏。

1987年冬,王兰英到北京中央电视台拍“南北戏曲大联唱”电视,巧遇主演《天云山传奇》的石维坚,也主动上前拉住王兰英的手。说:“当年我常在摄影棚看黄佐临老师导《双推磨》。”多少年过去了,旧事重提,分外高兴。在拍电影期间,王兰英结识了许多电影表演艺术家,如王丹凤、黄宗英、上官云珠、白杨等等。

一个戏,用两种方案拍摄,拍成两种不同装束、不同风格的电影,目的想摸索经验,化了一定的劳力和财力,在当时也是破天荒的。相比之下,舞台记录片效果不及实景拍摄。实景拍摄得很漂亮,但实景与虚拟的动作不协调,不统一。

在与黄佐临、丁里两位导演的合作中,王兰英学到许多电影表演的知识,表演上更加真实细腻。

拍完两个版本的《双推磨》,已是1954年春夏。王兰英回南京,在人民剧场和人民大会堂演出。省锡的招待任务很重,除《双推磨》等四个小戏外,还有姚澄主演的《罗汉钱》,王兰英、沈佩华主演的《白蛇传》。不久,接到通知,《双推磨》、《打面缸》等四个小戏,要晋京为全国第一届人代会招待演出。这是锡剧的光荣,于是着手作准备,加工提高四个小戏。

《双推磨》、《秋香送茶》、《庵堂相会》是原来的演员阵容。《打面缸》的演员作如下调整:从常州市锡剧团调吴雅童演师爷;从武进县锡剧团调周小侬演县官;省锡的演员王汉清演都头,谭君卿演张才。妓女周腊梅的扮演者,还是王兰英。王兰英前演苏小娥,后演周腊梅,一场小戏,两演主角。

1954年秋,省锡晋京演出,但华东地区六省一市戏曲观摩演出,也即将于上海开幕。省锡参加华东会演的剧目有大型现代戏《走上新路》和小戏《双推磨》、《庵堂相会》等。所以,除了《走上新路》是新排的戏,《双推磨》等小戏的加工,是既为招待全国第一届人大,又为参加华东会演。是一举二得的事。

省锡北上南下,这一时期的任务是非常重的。王兰英当然也很忙。

先说北上晋京演出。

招待第一届人大演出,反响强烈,王兰英在演员中间,当然也是注目的焦点。

北京文艺界的名流,争先恐后观看锡剧四个小戏。周扬、欧阳予倩、梅兰芳、袁世海、新凤霞等都到剧场看戏。好多文艺界名流还到后台。

周扬对王兰英评价很高,问她:“唱了几年戏了?几岁?”王兰英一一回答。周扬说:“你28岁,还是个青年演员,不要骄傲。”王兰英点点头,她想:我觉得自己已经老了,怎么还是青年演员?至于骄傲,她想:我不会骄的。

后台一大群北京的戏曲明星,都在各找切磋艺技的对手。中国京剧院的袁世海,与演县官的周小侬拉着手。当时周小侬只有十七八岁,袁世海翘起大拇指说:“我要向你学习。”后来,中国京剧院果然移植了《打面缸》,袁世海演县官,其他角色分别由雪艳琴、叶盛章等名演员担任。锡剧当时红极一时。

接着,锡剧《秋香送茶》、《双推磨》与常香玉主演的豫剧《拷红》,到中南海怀仁堂招待毛泽东等中央首长。王兰英第一次听豫剧,觉得非常好听。中央首长对锡剧、豫剧都报以热烈的掌声。

1954101日,锡剧演员王兰英、姚澄一起登上天安门观礼台,看到了首都人民欢庆国庆的大游行。

在欢庆国庆的日子里,中宣部艺术处处长田汉,宴请文艺界的各方面代表。江苏省锡剧团的王兰英、编导季彦辉、乐队指挥冯璜应邀出席。林默涵、梅兰芳、欧阳予倩、周信芳等都到场了。王兰英与“红”学家李希凡、兰翔同桌。兰翔对王兰英说:“你演的戏很好,你是青年,不能骄傲!”王兰英想:怎么又说我“不能骄傲”?难道我骄傲了吗?

突然中央戏剧学院院长欧阳予倩,举着酒杯来到王兰英面前,说:“王兰英,你承认不承认我们是同行?”王兰英看着他与跟在他后边的梅兰芳、周信芳,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。小小的王兰英怎能与你们站到一起,愣了一会。指挥冯璜用锡剧界的暗语启发她,她才说:“您是我的老前辈。”欧阳予倩笑了。

梅兰芳先生向王兰英祝酒,说:“祝你成功!”周信芳先生与王兰英碰了碰杯。

王兰英带着文艺界前辈的深厚期望,由北京南下,到上海参加华东戏曲观摩演出。一路上,好像火车的滚动声也在告诫她:“不要骄傲!不要骄傲!”

省锡赶到上海,华东会演的程序已进行了一大半。王兰英以《双推磨》参赛。同时,在《走上新路》中跑群众角色,一样认真严肃。《走上新路》获得优秀演出奖,剧本一等奖;《双推磨》获得演出奖,剧本奖。

在华东会演中,江苏获一等奖的金牌演员,一共五名,锡剧三名,即姚澄、王兰英、沈佩华,占了60%,锡剧成了江苏的代表剧种。同时,锡剧与越剧、黄梅戏一起,称为华东三大剧种。

同时,锡剧演员王汉清、杨企雯、何枫、王彬彬、费兴生、姚梅凤、汪韵芝、徐风获二等奖;徐玉珍、沈素贞、刘鸿儒、谭君卿、钱锡林获三等奖;张玲娣、王媛媛获奖状。

在华东会演的评奖讨论会上,有人提出:《双推磨》在1953年秋冬到上海演出,上海滩轰动了,1954年秋到上海会演,时隔一年,这个戏的表演进步不快。

这个表面听来有些刺耳的意见,恰恰引起王兰英翻江倒海地思索。她坐立不安,好像要病倒了。金牌挂在胸前,她却有扣心挖肺般地难过。

刚刚在北京得到的殊荣,一幅幅重现在她眼前。透过阵阵掌声,赞美声,祝酒声,她找到几个人重复再讲的一句话:“不要骄傲!”

那么,她骄傲了吗?她百遍千遍反复自诘:“骄傲了吗?”

那么多的衷心祝愿、深厚期望,大家要她站起来,不是倒下去!

时代在前进,观众对舞台的要求在提高,王兰英怎么办?

她朦朦胧胧地感觉到“骄傲”的另一层含意:艺术上的骄傲,就是满足;满足于现有的成绩,就是无知的表现。那么,新的艺术天地在哪里?自己又如何迈向新的境界?

机遇又来了。中央文化部有观摩活动。江苏可派两名代表晋京观摩。江苏省文化厅决定:王兰英、田夫上京观摩。

华东会演结束,王兰英回南京,即刻又与田夫一起,登上北去的火车。

在北京,王兰英看了十八场演出。

她看了苏联乌兰诺娃主演的《天鹅湖》,还有其他芭蕾舞剧《巴黎圣母院》、《红菱艳》。在设备完善的天桥剧场,布景就有十八层。芭蕾舞这种神奇的艺术形式,深深地吸引了王兰英。她想:那一个动作、身段,我在《双推磨》中运用,一定也很美。还有圆场,如果吸收芭蕾的步法,一定更加轻盈飘逸。她们怎么能像一阵轻拂的风,像一朵飘荡的云?咬紧牙关,练!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。她下决心向芭蕾“偷戏”,向芭蕾学习。

如果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芭蕾,不亲眼去看一遍,她能知道中华大地之外,还有她可以吸收、可以借鉴的东西吗?她能知道自己演的《双推磨》还有加工的余地吗?

她深感自己的无知,无知产生满足,满足与骄傲就能攀亲了。

她一直想着那位在华东会演评奖会上,说她进步不快的朋友,数十年来,王兰英一直视她(他)为诤友。可惜至今仍然不知她(他)尊姓大名。

在北京,王兰英还看了兰马主演的《万水千山》。其中一个演匪兵的,就在全国话剧会演中获二等奖。她仔细地、一眼不霎地注视那个龙套演员,出场几分钟,把匪兵演活了。王兰英想:人家的龙套,个性那么鲜明,为什么老戏曲的龙套,都穿一样的衣裳,什么时候都是一付表情。自己在《走上新路》中跑了个农村妇女角色,为什么不能像那个演匪兵的演员,演出人物个性来。以前不能,今后怎么办?

王兰英在飞跃。她从红角儿的宝座上走下来,不仅放弃演头牌的角色(这一点,她以张秀英为榜样,早已让过戏),而且在考虑如何把龙套演活。也就是她后来所说的,要演有个性的人物,包括龙套。

王兰英还听了候宝林的相声,他为学生马季作下手,当捧哏。她深深地被感动了。她已下定决心,要以候宝林、张秀英为榜样,捧出更多的中青年名角。自己的学生要捧,别人的学生也要捧。

北京观摩,对王兰英来说,是认识了一个新的艺术天地,是她表演艺术再飞跃的一个加油站。

她有了新的知识,她又一次感到艺术上的不满足。这是她以后前进的两个原动力。随着新知识的增加,对自己艺术上不满足的增多,她的进步动力也就越来越大。

满足与骄傲是层层乌云,常把可造之星的光辉掩没;新知识与不满足好像风力,能将乌云吹散,再现明星之光。

没有新知识,没有“再教育”,满足与骄傲总都难免。笔者最佩服的,是给王兰英开路条上京观摩的干部。这些有见地的中坚力量,是文艺园地的忠实园丁。名演员更有新的天地需要认识、开拓,他们同样需要学习。也许,这对事业的发展是更重要的学习。

不过,有机会学习的,并非都能像王兰英那样举一反三。能真正攀上艺术高峰作表演艺术家的,向来就不多(别信那些动不动就自夸自己“已经超越某某大师”的半瓶子醋)。要称为真正的表演艺术家,实在太难了。成长需要的主观和客观的条件,实在太多了。

本书写作过程中,曾得到许应、田夫、叶传卿、沈佩华、王竹林、朱一青、俞介君、史曼倩、葛士良、叶林、方侠、蔡丹新、杨炳荣等同志的帮助,得到无锡县交通局、江苏省锡剧团、无锡市交警大队、无锡市市政工程设计研究院等单位的支持。在此一并感谢。

 

薛 明

1994.04.15 初稿

2003.10.21 二稿

 

附:

王兰英演唱心得摘录


1.演员在台上,无时无刻不在表演人物,过场戏也要演出戏来。

2.“虚拟”不虚,通过戏曲表演,给观众感觉到这些东西实实在在地存在。

3.演员在台上,不能光想别人为自己铺垫,自己也要为他人铺垫,这就是表演的“互补”。

4.台步是另一种语言,另一种音乐,也表达喜怒哀乐。台步是第三种语言,脚底里也应有戏。

5.静要静得透,动要动得足。

6.唱腔随内容和感情时缓时急,时高时低,快而不乱,慢而不拖,要唱得干净好听。

7.有层次地表演重点,有光彩地表演特点。

8.所有熟戏,都要当成生戏演;所有情节,都要当作刚刚发生。保持演戏的“新鲜感”,真情实感才可能恰如其分地流露,才可能打动人心,叫观众百看不厌。

9.表演有共同规律,还有各个角色的特殊规律,这是更重要的。

10.练功大忌单练躯壳,还要锻炼自己的节奏感。节奏感是演员的基本修养。节奏感有外在的,还有内在的。外在是接受内在支配的,外在与内在又要统一。

11.如果从意念出发,只把人物演成好人或坏人,这就浅了。

12.控制气息,是唱得婉转动听的基础。练声,练气,练节奏,几位一体,天天坚持练习。

13.唱,也是角色在讲话,应有抑扬顿挫。有大声呼喊,悲号;有小声耳语,抽泣。

14.“精神气”与内在感情要结合,凝聚点在双眉之间,传达的媒介是眼神。如果眼睛睁大了,思想是空的,等于有眼看不见的瞎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