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字记忆

王兰英演苏小娥

作者:薛明 发布时间:1994年09月08日
  《双推磨》是锡剧的代表作之一,也是著名演员王兰英的代表作。1953年秋冬,经周恩来总理亲自审定,拍了戏曲艺术片。(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,艺术大师黄佐临导演)王兰英演《双推磨》演了四十年,常演常新,不断完善。本文专谈王兰英在《双推磨》中扮演苏小娥的表演。
  《双推磨》的故事是这样的:腊月某天深夜,长工何宜度被财主赖掉工钱,两手空空,怒气冲冲,回家路上把寡妇苏小娥的水担撞翻。小娥听了宜度遭遇,由恼怒转为同情,借钱给宜度,让他与他娘暂免饥饿。宜度见小娥独自承担磨豆腐的繁重劳动,主动相助,双双推磨。劳动中两人由同情至爱慕,冲破了种种束缚相约结为夫妇。
  这是一个描写爱情的“折子戏”。台上只有两个人物,一桌两椅,没有环境的点缀,这给演员运用戏曲传统表演,提供了广阔天地,也增加了表演的难度。
  王兰英在导演指导下,将苏小娥的表演分成六个层次:出场、路遇、同情、爱慕、定情(三留)、送行。其中有三次出场,每次带出一件道具。
  何宜度自报家门,唱八句,过场。接着,苏小娥唱完一句根据苏剧改编的“太平调”,便手拿小油灯第一次出场。
  王兰英设想:苏小娥是寡妇,为了生计,忙里忙外,太累了,睡过了头。一更鼓使她突然惊醒,必须抓紧时间挑水,推磨,做豆腐。所以她对第一次出场作这样的处理:
  手拿油灯快步飞上,到九龙口。简陋小屋的门缝里吹进凉风,苏小娥一阵寒噤。由风而寒,由寒而退,退二步半;因是微寒,退得太多就过了。她赶紧用手为油灯挡风,眼寻破门的缝隙,小锣声中亮相。
  “快步飞上”既表演人物的心理节奏,也表现演员的圆场基础,要快要漂亮。“寒噤”,一是表现故事发生的时间:冬天;二是点出破门,说明苏小娥家贫寒;三是表现寡妇之寒。这是第一次与观众见面,亮相既要表达剧本固有的充 实内容,又要注意形体的美感,不能愁眉苦脸。
  接着,是交代人物身世的过场戏。王兰英认为:演员在台上,无时无刻不在表演人物,过场戏也要演出戏来。“房内走出我苏小娥”,转身快步将油灯放到桌子上。苏小娥是寡妇,在转身背对观众的时候,要设法让观众看清她发髻上的一朵白花。王兰英想:此时她手捧油灯,如果腾出一只手作个摸白花的动作来交代,就一般化了,而且是两股劲。通过琢磨,她在转身的当口设计了一个背对观众的雕塑动作,有个小小的停顿。一方面,优美的雕塑表现江南农妇的婀娜多姿;另一方面,突出了发髻后旁的白花,点明她是寡妇。一举两得。
  “婚后二年丈夫死,我一人过了三年多。”是苏小娥自言自语,她以青衣沉重的步子绕一个小圈,表现寡妇在寻寻觅觅,孤孤单单地回忆。踏上一步,唱“三亩租田不够吃,空闲辰光磨豆腐”。用手指点磨豆腐的地方,介绍环境,“清早忙到深半夜”,唱的力度加大,后仰,指桌上的灯火,又一次形成背对观众的雕塑。“从来无人肯帮我”,台词为何宜度后来相助苏小娥推磨作反铺垫。同时,苏小娥的孤立无援,用冷冷清清的背影来表演,真是别出心裁。“到了年底分外忙,挑水推磨我一人苦。”点明水桶和磨的固定位置,交代具体的环境。突然,她从沉思中惊醒,节奏加快,速取扁担、水桶。
  舞台上没有磨、扁担、水桶、门,王兰英要通过戏曲表演,给观众感觉到这些东西实实在在地存在。这就是“虚拟”不虚。她把挂在墙上两头有绳钩的扁担取下,横过来,向两边一勒,表示扁担握在手中。放上肩头,蹲下,两头钩住水桶。唱“肩挑水担上河滩”,快步到想象中的门边,身体后仰,麻利地钩出门闩,开门。右脚跨出门槛,向左一转身;左脚套脚,缩出门槛,顺便用脚尖把左脚一边的门带一带。一手拉住水桶绳,一手把两扇门分别拉上。穷人家里无值钱的东西可偷,又不出远门,所以不用上锁。刚出门,一阵卷着冰雪的大风迎面扑来。后退几步,一扭头,一个雕塑动作,很稳。一阵更强烈的风雪,又后退几步。风势很猛,水桶都吹飘了,紧紧拉住绳桶,一扬头,又是一个雕塑动作,这是王兰英反复琢磨、精心设计的。它不仅表现大自然风雪中苏小娥的坚强,还暗示她将勇敢地迎接生活里的风风雨雨,演好这两个动作很重要,但不能硬,要刚中有柔。接唱“哪怕是一夜不睏我也要做。”
  唱完准备走的时候,王兰英设计了原地二步浪步,表示苏小娥脚上已沾上雪,把雪洒掉。但是,动作要注意美,不能处理成蹬脚,即使生活里必须“蹬”,苏小娥也不蹬。
  又一阵风,把苏小娥从台右九龙口送向台左。猛转身,水担换肩,再从台左跑到台右。王兰英圆场功底很好,这条路苏小娥又走了五年,按理尽可显示她腿上的功夫:快。但王兰英认为:虽是熟路,一场大雪已把路掩盖了,路又滑,必须步步留神。同样是快圆场,室内的快与室外雪地里的快是不一样的。她从生活体验出发用心掌握表演分寸,精确地体现同中之异。
  河滩快到了,飞快地二次小绕步,不仅加快了节奏,也表演了生活内容:冰雪天,河滩石阶上滑,选择一条好走的路。下河滩,步步踏稳,表现苏小娥的稳重。踏步有软硬功,用力全在脚趾上。下石阶二步半,一滑,左脚向外一挺,稳住。下河滩水桶是轻的,担基本是平的。
  河里冰已结得很厚,用扁担凿冰,干脆,有力。两下将冰敲开一大块,用扁担把冰拨开。换一个地方,动作重复一遍。拎水,苏小娥是一桶一桶地拎,先捞一捞,将桶往下一揿,拎得太满,倒掉一些,拎上摆平。然后,再拎另外一桶。拎水与滑,与何宜度的动作铺垫。王兰英认为:演员在台上,不能光想别人为自己铺垫,自己也要为他人铺垫,这就是表演的“互补”。
  挑了水,上河滩,水桶前翘后沉。翘得多高,沉得多低,都要按生活真实安排适当;又要追求艺术真实,提炼最优美的形体动作。
唱“挑起水担回家去”,调性变了,由“簧调”系统转成“大陆调”,这是锡剧两大系列唱腔的变换。这相当于京剧的“二黄”转为“西皮”。作曲程茹辛、郑桦仔细研究剧本,这里调性的变换,是为了表现内容层次的递进。接着何宜度匆匆上,唱“海水难浇我心头火”,撞翻苏小娥水担,剧本进入新的段落。苏小娥的表演进入第二层次:路遇。
  在封建社会,寡妇常受人欺侮,要保护自己,不能不处处留神。一担水好容易从冰河里挑起,半路就让人撞翻。苏小娥以为是对方捉弄自己。所以,比较凶地说:“你这个人怎么走路的?”小娥不是泼妇,表现她的凶,需要掌握分寸;然而凶的特点,又不能忽略,这毕竟是苏小娥性格特点的一个组成部分。哪怕是非主流的,也应清晰地表演出来,时机不多,必须捉住。果然,何宜度一说“对不起”,苏小娥的“凶”就消失了。她想:以前有意欺侮她的,从不向她道歉。一下子她就另眼看待对方,说:“对不起?水都被你撞翻了。”她的火气退掉了。何宜度说:“真拿我气昏了!”她的火气上升,凶的特点再次闪现。
  剧作者安排男女主人公路遇撞翻水担,产生纠葛,起了“不打不相识”的作用。王兰英抓住“生气-消气-再生气”的变化,起伏有致地刻画了苏小娥性格中非主流的一个特点,表现层次很快过渡到第三个段落:同情。
  作为爱情故事,同情只是爱慕的前奏。表演好同情,爱慕才有基础。同情与爱慕之间,王兰英认为是逐渐过渡的。
  同情,又分两方面:一,苏小娥对何宜度的同情;二,何宜度对苏小娥的同情。苏小娥与何宜度同种张家的田,同受张家的剥削与欺侮,是同情的基础。剧作者安排四段唱词,男女对唱,各两段。第一组对唱,落句是苏小娥问:“不知你家中还有人几个?”何宜度答:“我的家中只有娘一个,吃用全靠我何宜度。”这一问一答非常重要。王兰英听得非常认真。一是把何宜度名字牢牢记住,二是知道对方还有老娘,同情心油然而生。想到借钱给对方,让他母子暂免饥寒。“只有娘”三个字,苏小娥也应该听得十分清楚。如果没听清,该剧就只可能成为“助人为乐”的戏了。王兰英认为:“说清楚”自己的台词。“听清楚”对方的台词,由听触发自己演,是非常重要的。《双推磨》她演了几千遍,每次演,都像演新戏那样投入:熟悉的动作、台词,都要通过同台角色动作的刺激,变成人物此时此地真情实感的抒发。常有新的感受,新的表演,好的就保留下来。数千次如一,这是一般演员不容易做到的。
  王兰英通过声情并茂的唱,精心刻画苏小娥的善良、热情。落句引出她同情何宜度的主要动作,借钱给他。她说:“这位叔叔,你在这里等一等,我还要来挑一担水,马上把钱带来给你。”
  水是被何宜度撞翻的,作为男子汉,相帮挑水就很自然。何宜度来取水担,苏小娥往旁边一躲,表示她不轻浮,很稳重。何宜度下河滩,也是一滑;苏小娥一惊,恨不得伸手拉住他。她站在岸上,看何宜度拎水:扁担不卸肩,一只桶下河,拎起,另一只桶下河,拎起,非常便当。觉得他比自己挑得好,很钦佩他。第二次她从岸上向下看,后跟微微踮起,看何宜度轻快地挑水上岸,接着小娥陷入沉思。宜度一声“走吧!”把小娥从沉思中唤醒。王兰英设计两个动作看何宜度劳动,接着深深地沉思,都是为了表演苏小娥对何宜度第一次产生的好感,羡慕。羡慕就是爱慕的铺垫,也是从同情到爱慕的过渡。
  苏小娥从沉思中惊醒,欲接何宜度肩上的水担,宜度摇摇手。小娥想:反正你要到我家取钱,让你挑去吧。她在前边引路。丈夫死后,第一次有人帮助她,心里热乎乎的。王兰英吸收小旦台步中活跃潇洒的东西,保持正旦有的稳健。一路走,一路回想何宜度挑水上岸的情景,对他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层,苏小娥领何宜度进门,她双手推门,进门,变式,身靠上场角一边的门,手放在腰部,将门拦直,迎宜度挑水进门。小娥唱:“放下水担坐一坐”,指水缸位置,告诉宜度倒水的地方,继续用表演交代环境,苏小娥进场取钱。
  宜度细看苏小娥家环境,觉得她家缺少人手。她为他取钱耽误了挑水,所以应该为她再挑一担水。剧情由苏小娥同情何宜度,延伸到何宜度同情苏小娥。同时也产生好感。
  苏小娥第二次出场,带出第二件道具是五十个小钱。王兰英采用快步上场。因为时间已过半夜,何宜度急需赶回家去,不能耽误他:又因他是单身男子,留他在家不妥当,应该让他早早离去。第二次亮相,心里在想:咦?人到哪里去了?一看,水担没有了。她猜想“莫非他又去为我把水挑?”看来是的。结论:“这位叔叔真厚道”。第二次对他产生好感。同情向爱慕过渡,已上了第二层台阶。
  时间是金贵的,苏小娥开始磨黄豆。王兰英设想:磨盘的柄上有一条小麻绳,她先用手指钩出麻绳,然后爽脆地拉住磨盘的木柄。开始推磨,心里同时在沉思。内心的节奏,推磨的动作节奏,过门的音乐节奏,三位一体,合起拍来,和谐产生美感。王兰英推磨,戏集中在两肩;背对观众的时候,戏在背上。心里虽在沉思,何宜度挑水进门,不能挡他的路,调度上要配合他。她既是角色,又是演员,具有双重身份。
  何宜度挑水进门,见推磨情景,深表同情,问:“你为啥一人推磨独自拗?”一言提醒,小娥十分辛酸。看他老实,又同情他,所以将从不向人诉说的遭遇告诉宜度:“不瞒你把真相说,家中只有我苏小娥。公公婆婆早去世,丈夫死了三年多,三亩租田一人种,吃用不够才磨豆腐。”王兰英唱得声泪俱下。但她认为:苏小娥有寡妇的自卑,受苦自认命不好,落泪不肯让人看到。表演时,把头偏过去,不能正面对何宜度。侧面对宜度,却正面对观众。戏是演给观众看的,王兰英要千方百计地让观众看到苏小娥的内心活动,而且为此找到充足理由。
  一番话刺激了何宜度,感到借寡妇的钱太不应该。苏小娥给他钱时,他又不要了。苏小娥要他把钱借回去养娘,他才收。想把钱藏好,见小娥一人推磨,决定助她磨黄豆,又把钱放回桌子上。
  看他真诚相助,苏小娥接受了。两人合作牵,更快。男人死了三年,牵磨的磨夯一直挂在墙上。何宜度将磨夯脱下来,又揩灰,又掸蜘蛛网,充满生活情趣。热烈、开朗的锡剧“老簧调”旋律,把男女主人公带进欢跃的劳动场面,王兰英演的苏小娥,表演进入第四个层次:爱慕。
  何宜度暂时忘掉受财主剥削的恼怒,苏小娥想到与丈夫一起劳动的欢乐。这一段边唱边舞,几乎把做豆腐地劳动过程艺术地表演了一番:磨、滤、烧、做。这些充满生活情趣的舞蹈,没有基本功,表演不起来;有了基本功,没有生活积累,也无法表演。王兰英根据表演的需要,大量选用戏曲程式;又从生活里撷取舞蹈语汇,反复琢磨,加以美化;再从民间舞蹈和芭蕾中吸取养分,精心改造,为人物服务。通过推磨、滤浆、烧浆、做豆腐等表演劳动场面的舞蹈,突出了苏小娥这个劳动妇女的勤劳、爽快、能干、果断等性格特征。如此优美、挺拔、丰富的直接反映劳动欢快的舞蹈,在戏曲舞台上是少见的。
  四段“老簧调”男女对唱,各唱两段。“推呀拉呀转又转”,“推呀拉呀轻又轻”,磨儿越转越快,越转越轻。他们相互同情、帮助,从而产生好感,越来越觉得合作有好处,合作有必要,他们越牵越有力。苏小娥非常清楚,用力太猛不好,所以用右手作了两次阻拦的动作。何宜度没有理会苏小娥的手势,浑身是劲,牵得磨夯都脱下来了。何宜度往前一冲,几乎跌倒。苏小娥急欲去扶,吓出了一身冷汗。富有情趣的场面,将两人的爱慕之情,引入佳境。
  四大段“紫竹调”,优美抒情,(据说这是周恩来总理非常喜欢听的调子)分别表现牵磨、扯浆、烧浆、点花、浇豆腐等劳动场面,处处都是相互赞美,落点均在男女之情上。说穿了,是男女主人公透露爱慕之心。
  王兰英认为:苏小娥已结过婚,爱慕何宜度是主动的;但她怕羞,透露心声总是旁敲侧击。第一段唱“不知哪家姑娘福气好,跟你做嫂嫂”。第二段唱“我若有妹妹给你做家小(老婆),穷苦不懊恼”。第三段更直接:“说啥手段巧,独木难成桥。”第四段干脆说:“你帮我,我帮你,真呀真正好!”一段比一段说得明白。何宜度心里清楚,对苏小娥也赞不绝口。但他顾虑更多,因而爱慕之情藏得很深。
  这里还要说说王兰英的台步。她在雪地里,台步能表现人物的谨慎;在劳动场面的舞蹈中,台步又踏出了欢快。她的台步好像是另一种语言,另一种音乐,也表达了某种情感。这就是有些人赞美王兰英的:“她的台步是第三种语言”,“她的脚底里也有戏”。在爱慕这个段落里,她的脚底表达了忙忙碌碌,也表达了欢欢喜喜,将表演推向了第五个层次:定情。
全剧经过“动-静-动”的起伏,现在又基本静下来。
  定情有个前奏,就是何宜度喝豆浆。它是爱慕的延伸,又是定情的起点。再一次具体地加深了两人的感情。宜度喝豆浆烫了嘴,王兰英扮演的苏小娥立即移开了目光,微微一笑,免得宜度尴尬。宜度喝完豆浆,感谢小娥的深情。小娥唱了四句:“忙了半夜多辛苦,吃碗豆浆也该应,你我都是苦根生,受苦的人儿心连心。”在最后一句,做了双指相对,然后相并的动作,表示“我愿意嫁给你”的意思。这是苏小娥对何宜度第一次公开表白爱慕之情。她是大胆的,也是含蓄的。
  何宜度听隐语句句都懂,苏小娥公开的表白使他更加激动。天公不作美,正好鸡鸣报晓。宜度不能不回去,引出三次“走”;小娥欲表心迹,相对三次“留”。“三留”是定情这一段中苏小娥的具体动作,王兰英演得更加深沉、潇洒。
  一留。面对小娥正面表白,宜度一时难作回答。鸡叫二遍,宜度脱口而出说“我要回去了”,把喝豆浆的碗递给小娥。小娥接过碗,想留住他。一时说不出理由,看见桌上的钱,指钱,宜度去拿。小娥抢先一步,把钱举在手里,两眼直视宜度,内心在说:“我要把你留住,留住你,你可明白?明白吗?”宜度心里明白,也爱小娥,四目相视,两个脑袋里同时一片空白。钱不能老举着,该放到宜度手里的时候,宜度的大脑却在开小差。苏小娥把钱一放手,出现宜度接不住、小娥再接钱的动作。
  二留。苏小娥交了钱,背伸手摸桌子思考,如何开口表白。宜度接过钱,注意力并不在钱上,把钱握住,一个停顿。他不能老是不走,挨到不能挨的时候,动脚开步;苏小娥飞快转身,喊住宜度,决心讲。宜度转身问:“还有啥?”小娥又失去了勇气,却找了个“我来替你开门”的借口。
  苏小娥开门,卷来一阵风雪;她回头看宜度,只有单薄破衣。小娥立即关门,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口热气,说:“叔叔,你等一等。”第二次快步下场。
  宜度知道小娥几次三番留他的意思。他不是无情无义,而是不想拖累小娥。他的真情不敢向小娥吐露,却通过唱向观众表白了。
苏小娥第三次出场,带出的道具是一件亡夫的衣衫。
  这是全剧推向高潮的起点,出场的台步还是快。苏小娥急忙翻出亡夫的衣服,让心上人御寒;其次,她怕宜度等不及,悄悄走掉。乐队指挥蔡炳兴的点子,准确地敲出苏小娥的心理节奏,越敲越急,真有震撼人心的魔力。江苏省锡剧团的乐队,伴奏时高时低,时紧时慢,富有弹性,是个水平很高的整体。王兰英为苏小娥第三次出场,作如下设计:
  小圆场出,退雀步,双手扬开男人衣衫,亮相。然后,快节奏的反复横步,走S形,把衣服送向宜度。正想披衣,又感为难。因为这是亡夫的遗物,怕对方不接受。快速后退雀步,一个停顿;鼓起勇气再上。她想:也许他不会计较这些,赶紧让他御寒。节奏更快,音乐力度更大。走近宜度,闪电式将衣披上他身,迅速把手缩回,退立一旁,静候宜度“裁判”。
  宜度衣衫披身,温暖在心,激动地回头说:“嫂嫂,你真好!”心上人接受了衣衫,给了她莫大的奖赏。小娥唱:“好一个忠厚老实的何宜度,人里挑人不一般。我若与他配成双,这真是人合心意马合鞍。”这段簧调,王兰英采用拉长、强调的办法,唱得回肠荡气,情真意切。宜度穿好衣裳,回头感激地看小娥;小娥看他穿了新衣,一表人才,越看越喜欢。乐队伴奏音乐紧催高潮,一对有情人四目相视。
  三留。宜度被看得不好意思,无话找话说:“嫂嫂,我明早来送还你。”下意识开门要走,苏小娥紧接叫住宜度。宜度说:“还有啥事情?”这是他启发小娥明白。苏小娥不能不讲;再不讲,也许永世没有机会讲了。压抑的爱慕之情,化为严肃、炽热的语言喷发出来,逐渐形成感情的高潮。唱出:“你帮我来我帮你,一起种田磨豆腐,你可以少受财主气,我也可以有帮助。”唱完,小娥两眼盯着宜度,内心在说:“我的心里话全说了,你决定吧!”
  宜度同意与小娥成双,就怕闲言闲语连累她难做人。这就引出了苏小娥最重要的一段唱:
  闲人独出一张嘴,
  三年来闲气我受得多。
  看热闹说我坏规矩,
  梳妆打扮说我走邪路;
  说什么,寡妇命乖克丈夫,
  说什么,寡妇命薄该吃苦。
  气得我,日里不出大门槛,
  气得我,夜里哭湿被头窝。
  到后来耳朵里听得老茧起,
  我就只当风吹过。
  我好像屋檐头上龙爪葱,
  风吹雨淋霜打雪压受折磨。
  哪怕是叶焦根烂我的心不死,
  千层泥土要冲破!
  著名剧作家俞介君写的这段词,集中体现了吴语地区滩簧剧种共同的语言特色:形象、生动,大量运用比兴。它淋漓尽致诉说寡妇苦难,呕心沥血地表达坚贞的爱情;表现了女主人公最主要的性格特征:执着地追求幸福,大胆地怀疑老天安排的命运。剧本为演员表演的成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
  音乐分两段处理,都用簧调夹清板。王兰英根据体验到的人物心理节奏,快慢高低作了相应的处理,表现了时悲时愤,如泣如诉的情绪。音乐伴奏得非常好,与王兰英唱的高低起伏可以完全一致。尤其是主胡邓建栋,琵琶叶传卿,对王兰英的演唱艺术研究深透,连每个小滑音都托住了。
  前一段,到“夜里哭湿被头窝”落调,王兰英把“被头窝”三字压得非常低,诉说悲怨,泣不成声。突然,一个强烈的过门,引出后一段的第一句:“到后来,我耳朵里听得老茧起”,声音高亢,速度加快,充满反抗精神,与前一段的最后一句,形成强烈的对比。她右手握着的裙带猛然一甩,一个“做得正站得正”的坚强女性,昂头挺立在舞台。后面三句,还是自由地倾诉胸中的愤懑,到“叶焦根烂我的心不死”运用了散板,犹如喜儿在唱“我要活!”“千层泥土要冲破”是向宜度立誓:舍得一身剐,我跟定你了。落调非常干脆。
  宜度接受了她的爱,小娥加问一句:“难道你不怕人家闲话多?”何宜度不怕,说:“我额角头上有三味火。”苏小娥找到了知己,万分激动。接着她问:“你可要嫌我是个寡妇呢?”啜泣着说完,踏上一步,低着头,听何宜度怎样说。他回答:“寡妇不一样是人吗?”这句话,形成全局高潮的顶点,也是男女主人公定情的句号。
  王兰英认为:紧接语言高潮,还应有一个动作高潮。前者在何宜度的语言上,后者应落在苏小娥的动作上。
  王兰英是这样处理动作高潮的:苏小娥好像手中握着两条三丈长的绸带,高高扬起,然后猛烈地由前向后撒去,动作既大又猛,蹲下。站起,一挺身,拎腰,快步向何宜度扑去,两人第一次相抱。抱后,何宜度用水袖挡一挡脸。因为他第一次与女人相爱,有些不好意思;苏小娥为再次得到“知心人”而高兴,来不及想“难为情”之类的意思,便激动地唱起“十字大陆调”:
  这样的知心话,从未听过,
  喜得我含热泪,不知如何。
  唱完两句,男女主人公第二次相抱。苏小娥突然想到“难为情”,一挡脸;由她挡脸,引起宜度第二次挡脸。
  “十字大陆调”是王兰英第一个试唱的锡剧新调子,由大陆调的旋律变化而成。这里用于一对情人各自诉说内心的激动。开头八句“十字大陆”,应该属于高潮的延续。
  何宜度一声“嫂嫂”,引起小娥的不满,小娥要他改口,充满生活情趣的余波,由此开始。宜度改口“小娥”,使女主角像喝了蜜糖水一样高兴。鸡叫三遍,小娥送宜度出门。刚抬脚,两人又欢欢喜喜地反身吹火,取钱。然后双双出门,双双关门。苏小娥的表演进入第六层次:送行。
  还是唱“十字大陆”,节奏加快。何宜度唱了昨夜的孤孤单单,今朝的对对双双。苏小娥引宜度看又明又亮的大路,蹲下;紧接宜度从后边扶抱。这是第一次男主角单方面主动抱她,小娥更加高兴。她尽力将高兴压在心头,因为已到旷野,说不定哪里就出来一个闲人。一对喜鹊在枝头欢唱,仿佛替代她宣泄内心的兴奋。这是大自然给她的美好祝愿,她在喜气洋洋地倾听。她叮嘱宜度“慢慢走,当心路上”。宜度回答,他不怕冰霜,喜而忘形,快步而去。小娥怨他,作嗲,不走了。何宜度发觉,回头拉她。她微微一跳,喜滋滋地走小旦台步随宜度欢快地下场。